雨夜 “上來,否則我抱你過去。”……(1 / 1)

從他們第一次見,言月就知道商南己看似淡漠,實則異常在乎家人。

這大概是商南己最隱蔽、也最不願被人窺見的最後一絲柔軟。

言月不知該說什麼,能說什麼。

看到商南己垂在身側的手微微顫抖,鬼使神差般上前握住他的手。

“你可以哭,可以難過。”

商南己痛苦的閉上眼,反手緊緊握住言月的手,“你不覺得殺人者的難過,是惺惺作態,惡人的眼淚,令人作嘔嗎?”

言月搖頭,“你不用如此懲罰自己,生在那樣的家庭,造成如今局麵,不是你的錯。”

商南己睜眼,眼尾赤紅,無聲地看著言月.......

平時掩藏一切情緒的眼眸,此刻清清楚楚滿是痛楚。

“我還在!”言月輕聲道。

言月的聲音很輕,卻砸得商南己渾身一震,沒有人知道這句話,對他多重要。

風雨帶走周身的溫度,隻剩雙手交握處的一點溫暖。

“商西肅死了,我親自動的手。”商南己聲音很輕,“本想留給你處置,但想著你沒經驗,還是我代勞了。”

“商西肅做了很多壞事,他死的不虧。”言月道,商西肅在整個陽中惡名遠揚,不止強搶民女,甚至有夫之婦也不放過。

若不是商夫人縱容包庇,他早不知該死幾次。

“他母親也死了。”商南己道。

“商夫人怎麼死的?”言月怔了一下問。

“我當著她的麵,殺了商西肅,她就瘋了,大喊要變成厲鬼,向我索命,我成全了了她。”商南己道。

“商東各呢?”

“他還不能死,我的父親,如果不想他的兩個兒子都死的話,在外人麵前,就隻能再給我裝一下父慈子孝。”商南己道,語氣已經平靜下來。

用商東各的安危牽製商龔,他們暫時不會有事,言月想。

“他們暫時不死,不是我好心,隻是還需要時間來處理陽中貴族那幫頑固不化的老家夥,還有商東各的舅舅們,他們兩個還有用。”商南己說完去看言月,想從她臉上看到鄙視或者恐懼。

可是那雙清透的眼眸中,隻有擔憂。

擔心他嗎?

商南己微微失神,更緊地握住言月的手,然後虔誠的低下頭,把額頭抵在言月手背上。

淚水打濕手背,言月看著商南己高大的身軀佝僂著,淚水一滴一滴落下,整個人卻沒有一點聲音,一點點動作。

言月看著他一點點崩潰,然後自我拚接,等他抬頭時,眼裡又是一片默然。

商南己鬆開言月的手,言月動動僵硬的手指和脊背,手剛伸到半空中被又抓回去。

濃睫低垂,商南己凝視著被他無意識捏到紅腫的細膩手背,神情惘然,然後拉著言月的手靠近,輕輕吹了吹。

言月一顫,癢和痛同時襲來,內心一片慌亂,下意識的想抽回手。

商南己輕輕壓住,沒讓她把手抽回,然後就那麼輕輕攏在手心,麵露愧疚。

“我的手沒事。”言語道。

商南己搖搖頭,固執地攏著她的手。

“我還記得第一次上戰場,當時在衝鋒,人一批批倒下,我拚命往前跑,一顆血肉模糊的頭顱猛然砸到我的臉上,糊了我一臉血。我抱住那顆頭,是昨夜還睡在我身邊的虎子的頭,他眼睛瞪得很大,就那麼看著我。我一慌,扔了,他的頭瞬間被踩得稀爛。那是我第一次衝鋒,殺了十個人,每一次我都覺得自己會死,然後頭被踩到爛泥裡。”商南己輕聲道,耳邊仿佛能聽到戰場的衝鋒聲。

“但你每次都活下來了。”言月道。

商南己點頭。

他不知為何會想到第一次殺人的事,他以為早就忘了那種恐懼與絕望。

往日種種一起席卷過來,掙不脫的沉重感把人淹沒。

她來了,牽住他的手。

暴雨中的這一方小世界,雖風雨侵擾,他卻隻覺今夕是何夕,何其有幸能在這裡共坐。

商南己輕不可聞的喟歎一聲,把披風解下,給言月披上,水麵已經沒過腳背,他很想問,她能留下嗎,開口卻是,“何時走?”

此時的京城,不適合她留下。

“在郊外碼頭與兄長彙合。”言月說出的話已有顫音,實在有點冷。

“我送你。”商南己道。

“你現在出門,有危險嗎?”言月道。

“局麵還在控製之中。”商南己道。

“小七送我就行。”言月還是覺得在這個緊要關頭,商南己待在安全的地方比較好。

商南己搖頭,然後蹲在言月身前,示意背她過去,連接岸上浮橋,早就看不見台階。

言月踟躇地看了眼水麵,然後道:“我跟著你走就行。”

商南己回頭道:“上來,否則我抱你過去。”

言月走到商南己背後,想著怎麼上去,商南己遲遲不見人動,悄然轉身,輕輕一撈,人就被他打橫抱在懷裡。

言月輕呼出聲,耳邊是暴雨聲也壓不住激越的心跳聲。

抬頭去看商南己,隻見披風迎頭蓋下來,隔斷了風雨,也隔斷了視線,她沒看到商南己此刻的眼睛。

隻能感到他走的很穩,他們很快到達高處的一處遊廊,言月被輕輕放下。

小七等在那裡,把傘遞給商南己。

她終於看到他無波的眼,還有染紅的耳尖。

馬車等在府門邊,小七把風燈掛在馬車前,一點昏黃的燈光在夜雨裡飄忽不定,好像隨時都會被暴雨澆滅。

商南己與言月坐在車內,車內也有一盞小燈,搖搖晃晃,忽明忽暗,卻一直沒有熄滅。

小七說,風雨太大,不能走快。

商南己卻隻覺得,這一路走得太快,轉瞬而逝。

言月下車前說:“望君珍重!”

商南己說:“謝謝你,今夜來看我。”

“小事。”言月粲然一笑。

“我就不下車送你了”。商南己道。

“好。”言月說。

“珍重。”商南己說。

言月起身下車時,聽到商南己在身後問:“你還會給我寫信嗎?”

言月一頓,她曾在商南己出征前夕問過他,能否給他寫信?

在過去幾年裡,她給他寫過很多封無甚大事的書信,可是從那晚被拒絕後,她不可能再給他寫信閒話日常。

至於她今夜來見他,畢竟還有往日的朋友之意在,而且她也想給過往的幾年一個交待吧,但也僅此而已了。

商南己這樣的人,不會因為任何人有所改變。

言月扶著車窗的手頓了好一會,不知在此情景下,該如何說,然後就聽商南己輕聲道:“是我為難你了。”

言月壓下心中酸澀,沒有回頭,掀起車簾又道了一聲“珍重”,在踏入暴雨那一瞬間她似乎聽到一個聲音說:“我想給你寫信。”

雨聲太大,聲音太輕,言月懷疑是自己的幻聽,回頭看,車窗緊閉,言月扶住小七的手下車,沒再回頭。

商南己聽著腳步聲漸遠,閉了閉眼,睜眼又是那個殺伐果斷的上位者。

他今夜放縱自己的時間已經太久。

還有很多事,等著他去做。

幸好,他們都不是把感情看的太重的人,他想。

言月在船中重新換了一身乾淨暖和的衣服,言衛在船艙中等她。

“月兒,你是否心悅商南己?”言衛問,他看的出妹妹在意商南己,但直到今夜,他才知那不止在乎而已。

“雖然今日過後,北方會亂一段時間,但以武英君的威望和手段,早晚能收拾清爽,這北方要換主人,兄長,你可想好下一步怎麼走?”言月不答反問。

“月兒,你的終身大事,我本以為蒙鳴是好人選,他會對你很好.......”

言衛想弄清楚妹妹的心意。

言月看逃不過這個話題,隻好說:“我是喜歡武英君,但也隻是喜歡而已,時間久了,自然就忘了,兄長不必在意。”

“你若喜歡,哥哥會替你著想。”言衛說。

“不用,過幾天就不喜歡了,這世間有星辰大海,明月清風,那麼多好東西,感情是錦上添花,是諸多美事美景中的一個,有固然好,沒有也並不介意,我想他亦如此想。”言月道。

言衛楞然,商南己那個有人之形,無人之情的人淡漠就算了,妹妹一個好好的姑娘,怎麼也這麼淡漠?有苦衷?

“你是否擔心,你對商南己的喜歡,會影響我的選擇,會讓我為難,才選擇與他一刀兩斷?”言衛問。

“哥哥,你把月兒想的太懂事,不是因為這些,而且什麼一刀兩斷,我們本也沒什麼關係,更沒必要斷。”言月真誠地說。

“有需要哥哥時,一定告訴我。”言衛語重心長地說,還有點失落,妹妹大了,不會什麼都告訴他這個哥哥了。

言月點頭。

“砰砰”敲門聲響,言衛道了聲:“請進。”

一個身穿布衣,眉眼含笑,手執油紙傘的人,靜立在門外雨中。

杜望舒來了!

他來了不稀奇,他本就要去南方跟船出海一趟。

他身後,還站著一個人。

一身素衣也掩不住明豔的王雲卿。

一個怎麼也不該出現在此地的人。

言月突然想到,商南己對商東各和商西肅動手,至少需要一個理由,這個理由沒有什麼比勾結李、王舊部,意圖卷土重來更好了。

至於本就有仇的王雲卿和李青雲為何會幫商南己,如今看來,大概就是事成之後,放她們自由,或者許諾了彆的好處,也未可知。

那王雲卿又是什麼時候,用什麼條件說服了兄長,帶她離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