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窗聽琴,琴聲幽暗,滿是山河破碎之意,琴聲從對麵的“天下第一樓”傳來,向來最是熱鬨的第一樓,如今也有如此蒼涼之音。
言清不由一歎,亂世啊!
猶記得他十八歲時第一次到京城,剛好是春日,高樓垂柳係白馬,香車名花浮暗香,恢弘而鮮活,看的他心生向往。
那時的天下第一樓前車馬絡繹不絕,當真是車如流水,馬如龍,三座飛簷鬥拱的華麗高樓有空中連廊相接,最好的琴師和舞姬在連廊上表演,臨空而舞,仙樂飄飄,恍如仙境。
一朝動亂,人人自危,街上最多不是遊人而是巡街的士兵,昔日繁華的第一樓也門可羅雀,仆役散了一波又一波,也不知他們有沒有找到新的謀生之計?
言清又是一歎,第一樓都如此,其他酒樓隻會更艱難,他們如何能找到新的糊口的工作?更有其他千千萬萬還不如他們的人呢?
他突然想到,商南己說的那個兔子的故事,大家都在忙著“抓兔子”,爭搶中,誰會考慮腳下踩踏了多少的田地呢?
“言兄,我來遲了。”一個聲音打斷了言清的沉思,言清忙起身躬身拱手行禮。
來人六十多歲,滿頭白發,大雪孤鬆一般的人物,正是文官之首,政事台主書章之讓。
章之讓和言清是同年,但年齡大他十多歲,而且為人剛直,言清向來很是敬重。
此時的朝廷,所有官員都對商龔百依百順,早就忘了誰才是真正的天子。
章之讓雖是文官之首,但在甲兵橫行之際,文官在朝廷隻是擺設。隻在商龔需要時才被拎出來充一下門麵。
陛下回宮之後,章之讓日日求見,次次被拒,最後以死相逼,商龔考慮到他的威望,不想多起波折,才得見一麵。
麵聖之後,章之讓閉門三日不出,出門時已是滿頭白發。
言清知他是憂心國事,擔心陛下,才會一夜白頭。
“你可知,我為何來遲?”章之讓枯竭的雙目重新泛出光芒。
言清也跟著高興起來,“定然是好事!”
章之讓環顧了一下四周,言清明白他的意思,立刻道:“不用擔心,此地是一位摯友的產業,很清淨。”
章之讓聞言放鬆下來,仍是壓低聲音道:“世人皆知,守護皇族的是羽林衛,可知,這羽翼之後還有真身?”
言清想起坊間秘聞,皇族有暗衛,可如果真有暗衛,為何坐視皇帝被商龔禁在宮中,疑問道:“您見到了那真身?”
“他們名為朱雀,乃是死士,個個都是千裡挑一的高手,但並不是天子貼身護衛,平時並不在皇宮,是皇族為防範宮中突變,為自己留的最後一步棋,有專屬渠道聯係。”章之讓道。
言清大喜,不僅營救陛下有望,更主要的是皇帝既然聯係了“朱雀”,就還有鬥誌,“可是陛下與那朱雀安排了如何營救?”
章之讓皺眉,“據他所說,是皇後的安排。”
言清默然,然後道:“朱雀為何找到你,也是皇後安排,你可驗證過他們真偽?”
“有陛下信物,且有皇後親筆信。”章之讓道。
.......
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兩個人的眉頭越皺越緊......
“如若救出陛下,之後該如何行事?”章之讓問道。
言清沉思良久,然後開口道:“青川暫居,江南為基,以陛下的威望,江南百姓定會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又有潁江天險為屏,一時之間,叛臣之軍也無可奈何,等時機成熟,再回京都。”
章之讓不自覺的以手輕敲桌麵,眉頭更緊,潁江是貫穿東西的大河,劃江而治,固然是個辦法,但南北分立,撕裂大曜,實乃國難。
但如今之際,大曜已經四分五裂,那裡還分南北,言清能想到這樣的方法,已屬難得。
“隻是,青川可以嗎?”章之讓擔心道,當初言清連夜護送陛下回京,就是以青川之微,根本護不住陛下啊。
“江南諸多忠義之士,都感念陛下對南方士子的眷顧,清奔波數月,江南軍士齊聚青川,已有甲兵八萬,雖然不足,或可以為陛下所用。”言清道。
大曜對南方的統治一直比較薄弱,當今陛下剛登基就重用南方學士,更在“南北之爭”中多次偏向南方,除了陛下真愛江南風物,也有加強王朝對南方影響的長遠打算。
隻是此舉也引起大多北方勳貴不滿,這也是朝廷動亂的原因之一。
陛下在南方餘威仍在,或可一搏。
“朱雀探知,商東各手下的副官張容,負責陛下所居之地的巡防事務,他近日留戀城中一處銷金窟,負債累累,而且因錯事,多次遭商東各當眾斥罵,心生怨恨。他們已經和此人取得聯係,可以為我們營救陛下助一臂之力。”章之讓道。
日影夕斜,人語漸停,光影在兩個文官儒士之間隨風浮動,猶如兩片落葉飄蕩於刀光劍影之中,隨時都可能被絞殺。
議事畢,章之讓先行離開。
言清仍然坐在窗口,看著樓下章之讓獨行的背影,忽然之間就蒼老了許多,似是有了死誌。
一聲長歎,言清振衣而起,他的事還沒做完。
三日後,言清接到宮中旨意,封他為蘭台令,並於次日入宮謝恩。
蘭台令掌文書事務,並於內廷講經論史,侍奉皇帝講讀,雖然並無實權,但近在帝側,初任時要進宮麵聖,乃慣例。
言清送走傳旨的宦官,負手在窗邊立了許久,然後對著跟在他身後的小廝揮了揮手,小廝立刻沒了點頭哈腰的奴才樣,急步而去,一看就是個高手。
“朱雀”要起飛!
章府很安靜,章之讓經過幾天的周旋,為言清謀了蘭台令的職務,在商龔一手遮天的情勢下這極為困難,但商南己中間說了幾句話,事情就定下了,並同意依照慣例,言清進宮麵聖謝恩。
與此同時,章之讓要辭官回鄉的奏疏也遞進了宮,奏疏能上奏,卻永遠到不了它本該去的地方。
商龔把奏疏遞給商東各,然後微微閉目,這奏折看多了,也有點累。
滿朝皆知章之讓固執不識時務,商龔本想一殺了之,但奈何章之讓名聲太大,真殺了也頗為棘手,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任他鬨,反正也鬨不出什麼花樣。
文人嘛,不就觸柱死諫,以圖博個清名。
“父親,章之讓要辭官,既然殺不得,走了也好。他想和陛下辭行,讓他見一見也無妨,否則又要鬨半天,他安穩的走,您也清淨。”商東各道。
商龔不置可否,思慮一會道:“那就讓他見,這些事,你要慢慢學著處理,我老了,幫不了你幾日,我雖有心幫你,你自己更要上心。”
商東各心神一顫,感動不已,最近商南己名聲日隆,已有不少聲音說,商龔要換繼承人,但父親如此說,就是表明,父親中意的人選,一直都是他。
商南己跳的再高又有什麼用,這商家,這天下,早晚都是他商東各的囊中之物。
是夜,一輪明月當空,天子拿著酒壺,衣衫淩亂的爬上了殿頂,在眾人的驚呼中,迎風站在屋頂的正脊之上,寒風中須發皆飛,衣袍烈響,仰頭灌了一口酒,大呼:“朕這大好頭顱,不知要被誰所取?”
說完哈哈大笑......
驚得侍從一身冷汗,皇後卻眉眼含笑,仰頭望著圓月映照著的那個帝王,這才是他高高在上的夫君,天下之主,絕不是困在籠中的金絲雀!
金絲雀?言月有時也覺得自己是一隻被困在大將軍府的小麻雀,不過困住她的,是這院子,還是內心?
言月看著李管家上午剛掛上的“驕陽閣”的牌匾,若有所思。
她無意中說起,陽中商府她曾住過驕陽閣,甚是喜歡那個名字。
第二天院子的匾額被摘下,換成了驕陽閣,字體製式都和以前一樣。
好像她會在此常住的樣子。
可是她的手中,是父親送來的密信,三日後會有人接應,接她回家。
剛剛小七來傳話,大將軍答應她的事已辦妥,蘭台令言清三日後進宮麵聖。
言月低頭看了看自己被裹得嚴嚴實實的腳,臉色莫名一僵,她這樣子,逃命不方便吧?
而且前幾日剛信誓旦旦的說自己不會離開,人家答應的事也辦到了,自己轉身悄悄跑了,也太不地道了吧?
正猶豫間,聽到小六說:“姑娘,大將軍來了,用飯吧?”
自從她腳受傷後,每日傍晚,商南己處理完正事,都會來看她,順便吃個晚飯,短短幾日,驕陽閣的人,已經習慣等商南己來了再開飯。
她也習慣了嗎?
言月習慣性的去夾那盤紅彤彤的辣椒肉片,肉沒夾到,筷子被擋了一下,抬頭就看到商南己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他說,有傷不能吃重辣。
言月默默收回筷子,想著等一會再吃。
商南己不知是否看出了她的意圖,抬頭看了一眼小六,小六一個激靈,麻利的把那盤菜給收走了。
這下真沒得吃了!
言月哀怨的看著商南己,她從小在南方長大,無辣不歡,這幾日已經很克製了,今天特意讓小六做了一道辣菜,還沒吃就被收走了。
“最近十日,都不能再做辣食。”商南己看著小六說道。
小六點頭如搗蒜,言月食不知味。
“我想回家。”言月悲憤道。
商南己卻眼神一頓,“你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