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沒有跟你說過，我為什麼會懼怕在人前講話。”孟澄潭慢慢講述著，“小學六年級的一個周末，我獲得了自己的第一個繪畫省級一等獎，當時決賽是現場作畫，評選之後獲獎選手上台發言。”

“那個周末我爸恰好沒空，不是出去約會，是有筆大生意要談，這個他不會騙我，我平常有家長會或者彆的需要他出麵的場合他都會去，除非有工作上的事務，否則從來不缺席。”

“他雇司機開車帶我到省會參加決賽，評委現場評選之後，我獲得了一等獎，第一個發言。我當時不知道有這個環節，毫無準備，我站在台上看著台下幾百雙眼睛盯著我，彆人都有家長陪同，隻有我獨自一人站在台上。”

“然後我結結巴巴地介紹了自己的創作內涵與獲獎感言，越說心裡越慌，越說腦子越亂，直接證明就是我甚至根本不記得我當時說了些什麼，絕對亂七八糟的。”

“我說完之後，掌聲有，但很稀落。之後每一個發言的學生，他們的家長也會發言，大家說話的時候都很高興，獲得的掌聲也都比我多，儘管我是唯一的一等獎。”

“當時我就確定，我說得真的很糟糕，非常糟糕。”

“你等一下，”龐近月輕輕打斷他，伸出手攬住他的腰往自己身上拽，“來坐我腿上。”

“哎，哎？”孟澄潭愣住了。

“不用擔心，坐不壞我，來坐我腿上。”她使出大力氣摟著他坐下。

“……好。”他背對著她輕輕坐下，感受到少女柔軟的軀體，以及被擁抱的溫暖。

儘管已接近夏初，他卻絲毫不覺炎熱。

“那之後一周我都連著做噩夢，夢見無數雙眼睛盯著我，嘲笑我，儘管醒來我都知道那是夢，也沒有任何人對我有那麼大的惡意，但我還是無法控製地，害怕去接觸彆人的目光，隻要有超過三個人同時看著我，我就頭暈心悸出冷汗，渾身發抖。”

龐近月將自己的臉頰埋在他的後背上。

“繪畫的時候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畫作上，不會觀察彆人的反應，所以身邊有再多人都沒關係。”他搭上她攬著自己腰肢的手，“但隻要當眾發言，就必須要直麵他人的目光。之前我唱歌的時候，都是把眼睛閉上的，隻要不去想象，就不會影響發揮。”

“但我不能一直這樣下去，絕對不能。”

“我想改變，想走出過去的自己。”

“這樣我才能不要臉一點。”他小聲說道。

龐近月聽到最後噗嗤一聲笑出來，熱氣噴灑在少年的脊背上。

“轉過身來，麵對著我坐。”她說道。

“不，等等，公共場合，有礙觀瞻。”孟澄潭看著大廳裡走來走去的人。

“笑死了，好，那就不。”龐近月托著他一同站起身，“你繼續練習，我在一邊看。”

“你回去吧，你還有卷子要做，我自己練就好。”他勸她道。

“好，那這一次我就退讓，你不要有太大的心理壓力，無論唱得怎麼樣，我都會拚命為你鼓掌的。”

她向他露出一個極儘燦爛的笑容。

“嗯，謝謝你。”他輕輕擁住她。

回到座位上，龐近月立刻平心靜氣開始做題。

現在她已經到即便下一分鐘要世界末日，這一分鐘她也能先解一道壓軸題的境界。

節目開始之後，她收起試卷，認真觀看起來。

畢業晚會的節目質量都不低，甚至高於迎新晚會，畢竟沒人會想給畢業生在校最後一段時光的回憶裡留下糟糕的一筆。

第五個節目即將開始，主持人報幕，負責道具的學生擺放好椅子與立麥。

孟澄潭拿著吉他，從舞台右側大步登台，不疾不徐。

“這腿，暈腿了，嘖嘖嘖。”周玉茹感歎道。

孟澄潭沒有準備演出服，穿的仍然是藍白相間的二中校服，經由他自己的手改過。

“可不是，好福氣啊你。”於藝菲調侃龐近月。

“那當然，我天大的福氣。”想起孟澄潭雙腿環在自已腰上的情景，龐近月嘿嘿笑起來。

他在麥克風前站定，目視台下：“這首歌獻給即將進入高考考場的學長學姐們，祝願你們都能如願以償，去往自己理想的學校，也希望你們每次回憶起二中三年的時光，都能發自內心感受到懷念與美好。”

聲音響亮而沉穩，沒有顫抖，沒有磕絆。儘管是強自冷靜，他確實做得無可挑剔。

台下響起掌聲，其中龐近月拚命鼓掌。

孟澄潭坐在椅子上，抱起吉他，彈出第一個音符，同時身後的大屏幕開始播放畫麵。

是他自己繪製的手書。

“與你在夏末約定將來的夢想”

他唱出第一句，台下便又響起掌聲。

這首歌原唱歌手為女性，音調偏高，但孟澄潭完全可以駕馭。

“我靠，真好聽。”周玉茹一邊鼓掌一邊讚歎。

“如聽仙樂耳暫明。”於藝菲跟著點頭。

背景畫麵變換，從二中南大門進進出出的學生，到下課時熱鬨的高一高二教學樓，中庭連廊，再到大多數時間都十分安靜的高三教學樓。

食堂每一層的景象，一層的自選，二層的蓋飯，三層的宴會廳。

升旗時的廣場，體育課的操場，禮堂，甚至校醫院。

高一高二寢室樓，從後門隔著成材路大道和樹林，與人群擁擠的超市相望。

每一幅畫的色彩和線條都很簡單，卻是清新明快，完全複現日常生活，充斥著青春的氣息。

孟澄潭唱主歌部分的語氣很輕快，甚至帶著一絲微微的笑意。

待他唱至副歌時，畫麵又一轉。

開學典禮發言的郝校長，迎新晚會報幕的主持人，操場上浩浩蕩蕩軍訓走方陣，熱鬨的學生會納新與百團體驗日。

運動會人頭攢動的綠草坪，團藝薈萃熱火朝天的活動室，現場亂成一片的趣味運動會，大家謝幕後一起合照的社團星夜。

副歌時他的情緒飽滿許多，句末帶著顫音。

最後兩段副歌前的bridge，畫麵轉為百日誓師大會，全體高三學子將右拳抵於額側，接著是一模，二模，三模，從教學樓外的橫幅可以辨認出來。

到最後的副歌，也是全曲的高潮部分，圖畫開始快速切換，幾乎是兩拍一換。

從高三1班開始，每位班主任上課時的樣子，生動地展現在畫麵上。

無論神態還是動作，都惟妙惟肖、活靈活現，像是比照著課堂照片畫出的一樣。

台下學生忍不住小聲議論起來，有人驚奇，有人爆笑。

“快看快看，老張指點江山，哈哈哈哈一模一樣！！”

“郭姐經典皺眉，眉頭一皺高跟鞋一跺，我要笑死了哈哈哈哈——”

“怎麼這麼像，葉老板駝背的弧度都一模一樣我的天哪。”

“這是大歌手來開畫展還是大畫家來開演唱會啊？”

班主任之後，是高三其他任課老師的講課畫麵。

每一位教師都收錄其中。

“他是從哪搜集的繪畫原型？”龐近月不由得喃喃問出口。

“他從高三每個班找人問的，咱們班他找了我。”韓靜雅淡定地說。

“什麼？那你一早就知道他要表演？”龐近月猛地看向她。

“不，我不知道，他沒說是用來乾這個。”韓靜雅從容地把自己摘出去。

“強忍著淚水，笑著說再見，痛苦難耐”孟澄潭唱到倒數第三句。

雖然歌詞是淚水與痛苦，他卻並不希望大家哭泣，因而給這一段配上誰看都會笑出來的畫麵，成功轉移走所有人的注意力。

也不能說所有人，個彆比較感性的學生仍是擦起眼淚。

歌曲最後兩句的畫麵，是榕河二中的全景。

南大門的正麵視角，以及俯拍視角。

“最美好的回憶……”

“最美好的回憶。”

在全場掌聲雷動中，他唱完最後一個音節。

全程他都沒有閉眼，始終與觀眾眼神相接。

此刻他強忍著顫抖的欲望。

他到極限了，但他做到了。

他做到了。

這時全場驚呼，因為有一個纖細的身影從第五排起身，一溜煙跑到舞台前，然後直接跳上台。

將台上剛剛站起來的少年抱個滿懷。

大家瞬間明白過來現在的情況，又是掌聲雷動，甚至還夾雜著喝彩與口哨聲。

雖然這是公然違反校規的行為，但如果郝校長本人在場，也不會追責一名還有七天就要踏入高考考場的學生。

“你真棒，全世界最棒，我幫你再掙一波掌聲，嘻嘻。”龐近月在孟澄潭耳邊小聲說道。

這隻是她此刻行為的理由之一，除此之外主要的原因是，全場除孟澄潭本人之外，隻有她自己一人明白，他已是強弩之末。

她想第一時間來到他身邊，給予他鼓勵與支撐。

孟澄潭向台下鞠躬，龐近月緊緊拉著他的手，跟他一起鞠躬，然後對著麥克風說：“謝謝大家喲，祝大家都能幸福，高考順利。”

然後又是全場掌聲。

“嗎的，這狗糧不比彆的節目好看多了。”唐業雪鼓掌鼓到雙手通紅。

“確實，等以後今天表演的節目大家可能都忘了，但這一幕絕對都記得特彆清楚。”韓靜雅附和。

高考前兩天的周末，學生可以自行選擇留校或回家。

教學樓完全封閉，就算留校也隻能呆在宿舍，但龐近月仍然選擇留校。

高一高二學生被強製遣回家，擁有直到高考結束的四天假期。

龐近月在宿舍學習，為了不打擾其他舍友就沒有與孟澄潭連麥，而是選擇發消息。

直到高考前一天的晚上，她在陽台與他通話，眺望漫天繁星。

“如果，我是說如果哦，我發揮失常了，你會怎麼樣？”龐近月開玩笑地問道。

“你去哪，我就去哪。”孟澄潭沒有絲毫猶豫。

她明白他的意思，就算放棄藝考道路，他也會堅定選擇與她同一個城市的學校。

“那我可不能辜負你這份心意，絕對正常發揮起步，爭取超常發揮，哼哼。”她叉起腰。

“嗯，正常發揮就好，無論怎樣，我都會一直愛你。”孟澄潭低聲訴說心意。

他對她的愛與容貌、學習成績、才能甚至性格都無關，隻因她是她。

無論是太陽，還是月亮。

不管她是否變換，他都將不移。

“等考完試我們一起去吃自助餐！”龐近月回到寢室時，發現其他七位姑娘聚在一起，周玉茹在向大家發起號召。

“龐近月你來得正好，聽到我們在聊啥了沒，你去不去？”周玉茹看向她。

“她難道不是立刻迫不及待地去跟老婆約會？”於藝菲質疑道。

“沒，我們考完試那天下午高一高二就要返校，他沒空跟我出去。”龐近月擺擺手，“我跟你們一起去吃。”

這晚她們聚在一起聊到十一點鐘，聊有趣的往事，聊未來的暢想，聊明天的題目。

次日龐近月考完第一科語文後，隻有一個想法：彆的不知道，作文穩了。

下午第二科數學結束，她淡定握拳：不出意外就是滿分。

第二天上午的理綜，她淡定比耶：物理化學不知道，生物不出意外就是滿分。

下午的英語，她稍微有點不滿意，有兩道題不太確定。

“你感覺怎麼樣？”回到宿舍後，她問韓靜雅。

這兩學期在一中工具人少年的幫助下，韓靜雅英語進步巨大，三模時考到125分。

“還可以，反正怎麼都差不過高二的成績。”韓靜雅笑笑。

她們熱火朝天收拾行李，各自回家，約好七點在商圈自助餐見麵。

沒有撕課本，沒有抱在一起哭，沒有解脫後的仰天長嘯。

就算不喧嘩，她們三年青春的落幕也無比盛大。

龐近月拿出手機，看到孟澄潭的消息。

“這一年你辛苦了，假期好好休息”

“我期末考試結束就要去參加畫室集訓，希望你不要在意”

龐近月飛快打字。

“不在意不在意，來日方長嘛”

“每晚九點四十一我準時給你視頻補習，嘿嘿”

孟澄潭手頓住，大概半分鐘後，他才開始打字。

“嗯，謝謝你等我”

謝謝你等我，無論是每一晚，還是這一年。

我會儘快來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