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是礦工,那個年代的采礦作業環境非常不正規,我爸五歲的時候爺爺因為坍塌事故去世了,剩下我奶奶用賠償金、種地和做手藝活的收入,拉扯我爸長大。”孟澄潭輕輕抱住龐近月,開始慢慢講述。
“我奶奶沒有選擇再嫁,獨自撫養我爸,據我爸說原因是她一直思念我爺爺,根本沒有再婚的想法。後來她積勞成疾,在我爸上大學之後也病逝了。那一年家裡老房子拆遷,他拿到了一筆豐厚的補償款。”
“我爸跟我不一樣,頭腦相當聰明,大學還沒畢業就提前找到了工作。”
“工作之後不久,是在五月份的一天,他跑到農村談生意,偶然看見了我媽媽。”
“那年我媽媽高三,馬上高考,她很想上大學,但家裡人不同意,認為女生不應該讀那麼多書,當年他們答應她上高中都是我媽媽求來的,學費也是她自己半工半讀掙的,這次想上大學,他們無論如何也不允許。”
“他們家裡重男輕女,加上我媽媽有四個女兒,一個兒子。”
“當時他們在家門口爭執,我爸路過聽見了內容,他對我媽媽一見鐘情,這之前他從來沒談過戀愛。”
“他上前說讀書很重要,女生也有讀書的權利,我媽媽家裡人就問他,你給她出學費不成?我爸說行,好,我給她出學費,結果她家裡人還是不同意。”
“我媽媽很傷心,哭著說你們還不如不生我,從小到大拿她當垃圾養,待遇還不如家裡的狗,她離家出走算了。”
“我爸當時頭腦一熱,就說,反正看樣子你們家也不缺女兒,給你們五萬塊錢,這之後她和你們斷絕關係,再也不回來找你們,你們也不許再來找她,然後問我媽媽和她家裡人同不同意。”
“五萬塊在那個時候是一筆很大的數字,尤其還是對他們那種貧困農村家庭來說,我姥爺當時眼都直了,換個家庭可能會留壞心眼,逮著我爸這隻肥羊薅,或者事後又跑來找我媽媽索取更多財物之類的,但我姥爺姥姥說好聽是老實,說難聽就是短視隻顧眼前利益,當即就同意了,相當於五萬塊錢把女兒賣掉。”
“我媽媽本來還對自己的父母抱有一絲絲幻想,一聽他們毫不猶豫地同意,甚至想趕她走,於是也就徹底心灰意冷,答應跟我爸走。”
“她當時也是真的絕望了,要不然不會同意跟一位陌生男人離開,這是她以人生為賭注進行的豪賭。好在我爸說到做到,出錢供應她高考完上大學,他們相處之後發現性格非常合得來,我爸對她一片深情忠貞不渝,我媽媽也就逐漸喜歡上了他,甚至可以說深深地愛著他,”孟澄潭輕撫著龐近月的頭發,“要不然也不會22歲就生下了我,那時候我爸25歲。”
“啊,這麼早啊,那豈不是她大學剛畢業就有你了。”龐近月驚訝地說。
“嗯,對,雖然我懷疑真實原因可能是他們避孕措施沒做好。”
龐近月:“呃。”
“他們的婚禮舉辦於我媽媽懷胎五月,前來參加婚禮的賓客包括我爸媽的大學同學,我爸的公司同事。以及一些遠房親戚,比如我的堂叔、堂姑他們,都是我爸那邊的,媽媽這邊一個親人都沒來,但也無所謂了。”
“後來……”孟澄潭閉上雙眼,“我媽媽從小生活條件特彆差,免疫功能很弱,雖然在遇到我爸之後被他照顧得身體好了不少,但生下我之後又變得糟糕起來,而且一直沒調理好,在我五歲的時候一次急性肺炎引發重型敗血症,最後沒能挺過去,這些你可能聽說過。”
龐近月緊緊地擁抱住他。
有時我會想,假如沒有我,她是不是就能一直活到現在。這句話孟澄潭沒有說出口。
“媽媽走之後的一個月,我爸精神瀕臨崩潰,天天酗酒抽煙,一天有一半時間都在哭,一邊哭一邊不停地說話,我剛給你講的內容,很多都是他那時候無意識下親口說出來的。”
“我記事很早,但如果是隻聽過一遍,也不能記住這些。但我爸當時,是一直在重複念叨他和我媽媽之間的經曆,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那個月剛好是暑假,我沒上幼兒園,於是就在家裡聽了一個月。”
“家裡來人吊唁的時候,我爸強行裝作自己沒事,人一走,他就歪倒在地上又開始哭,又開始自言自語。”
“有時候我晚上做夢,都能夢見那個場景。”
孟澄潭說出這些內容的語氣很平淡,他早就過去會為那段經曆悲傷的年紀。
但龐近月卻是聽得渾身顫抖。
孟澄潭一驚。
“你……還好嗎?”他有些慌張地看著懷中的少女,想要觸碰她,卻又怯於觸碰。
最終他將雙手輕輕放在她脊背上,一下一下撫摸著。
龐近月麵龐埋在他胸膛深深地吸幾口氣,悶悶地說道:“我沒事,你繼續說。”
“你不用擔心我,我當時比起不安或者害怕,最大的情緒是空洞,我看著我爸,感覺好像內心缺了兩大塊,空落落的,或許那時候我就意識到,我不僅失去了母親,連父親也一並隨她而去了,留下的這具軀體不過是空殼。”
孟澄潭說完才意識到她聽完這些或許更加擔心。
他:……我笨死算了。
“我的那些遠房親戚,從小到大我見過他們三麵。”他將話題轉移走,“每次他們都會當著我麵談論我爸當年的事情,說他和我媽的愛情多麼轟轟烈烈,多麼奮不顧身,說我爸一直是個精明的人,從來不肯吃虧,結果碰見我媽之後為她做儘了傻事。我剛說的內容,有一部分也是從他們口中聽來的。”
“所以我過年也不會回老家,都是跟我爸二人度過,和親戚幾年才見一次。”他最後總結道。
孟澄潭的講述完畢,龐近月卻也沒有說話,臥室內一時間陷入靜默。
大概過去一分鐘,她把身子往上蹭蹭,說道:“親親。”
然後就尋著他的嘴唇吻上去。
這晚他們沒有做擁抱與接吻之外的事情,最後也隻是相擁入眠。
次日下午龐近月回家之後,看見自家爹媽都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
她:謔,這次又多了一個。
她已經做好戰鬥準備。
“回來了啊,先休息一下吧,明早我們出發去你奶奶家。”龐建宏說道。
範錦秀瞥她一眼,什麼都沒說。
龐近月:?這麼和平,行,好,也省我事。
她拉著行李箱往自己臥室走去,身後卻傳來範錦秀的聲音。
“你跟他住一起,沒做不該做的事情吧。”
龐近月差點直接笑出聲來。
“你大可放心,你不是知道我歪門邪道,跟彆的女生不一樣嗎。”龐近月頭也不回地進屋。
範錦秀想起她手機裡那堆不堪入目的圖片視頻,以及被自己扔掉的標注著“男用”的未開封商品,又開始咬牙切齒。
龐建宏在一旁汗流浹背。
龐近月奶奶家位於鄉村,家裡兩兒一女,小輩都是獨生子,晚上聚一起在兩間臥室的熱炕上打大通鋪。
龐近月幾乎每時每刻都跟孟澄潭連著麥。
手機電用光就一邊充電一邊通話。
要不是叔叔嬸嬸姑姑姑父都在,她是想直接打視頻的。
她把寒假作業全帶過來,準備在這幾天內寫完。
“上廁所不許關聲音。”她惡趣味地對著耳機麥克風說道。
電話那邊的孟澄潭:“…………嗚。”
龐近月聽得身心都愉悅起來。
“你看看你表姐,一天到晚都在學習,上學期回回年級第一,你高中都不一定能考上,還跟同學早戀,能不能讓我省點心。”姑姑在一旁訓她兒子。
看來龐建宏和範錦秀謹遵家醜不可外揚,絲毫沒讓她那些“英勇事跡”在親戚間流傳。
“害呀,我聽到了就聽到了嘛,水聲而已,又不是沒見過實景,彆這麼羞憤啦,老婆親親,愛你喲。”她故意把最後七個字放大音量。
姑姑猛地回頭:???
表弟跟著回頭:!!!
“嗯,我也談戀愛。”龐近月大喇喇地對他們點頭。
她可不覺得自己這是早戀,她都成年了。
姑姑表情糾結五秒鐘之後轉過頭去:“你要考年級第一你也光明正大早戀!”
表弟:“QAQ”
除夕這天,孟慶宇照例叫餐館外送一桌年夜飯。
父子二人一邊吃一邊看春晚。
孟澄潭戴著耳機聽龐近月實時銳評春晚節目。
孟慶宇平常除去應酬和約會一般不喝酒,至少跟兒子一起吃飯的時候幾乎從來不喝。
今天卻是打開一瓶啤酒,給自己滿上一杯,然後遞到孟澄潭麵前:“來點?”
孟澄潭搖搖頭,他對酒一點興趣都沒有。
孟慶宇笑著把酒瓶收回去。
看著屏幕上的合家歡小品,他突然開口:“之前小龐當著咱倆麵提起我不常回家這事,你是怎麼想的?”
孟澄潭一愣,然後反應過來,自家爹完全沒發現他在和龐近月連麥。
畢竟他對著手機小聲說話的樣子也很像在發語音,孟慶宇估計壓根沒往通話這方麵想。
耳機那頭的龐近月也愣住:“他問這個做什麼?”
“她……性格就是那樣,有什麼話就說什麼話,愛憎分明。”孟澄潭說道。
孟慶宇聽完忍俊不禁:“我不是問這個。我的意思是,我不常回家,你是怎麼想的。”
“那是你的事情,我不乾涉,你有你的事情,我有我的事情。”孟澄潭的回答幾乎沒有猶豫,語氣也很平靜。
“這麼灑脫?你一點都不怪我?”
“一點都不怪是不可能的,”他的聲音依舊平靜,“但如果你連自己那邊都處理不好,然後勉強自己來天天跟我相處,或許會給我添更多麻煩,所以現在這樣應該就是最好的。”
男人愣住,隨後苦笑一聲:“我還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呢,是你還記得五歲時的事,還是後來發現的?”
“兩個都是。”
“你跟你媽媽是真的很像啊。”孟慶宇聞言仰靠在沙發背上,望向白晃晃的天花板,“記憶力好,心思敏銳細膩,待人善良,興趣愛好也都是藝術方麵……”
他眼前清晰地浮現出一位纖細的女子,背著吉他,回頭衝他露出含蓄又真摯的笑。
“你還是忘不了她。”孟澄潭用了肯定語氣。
“怎麼說呢,說忘也忘了,說沒忘也沒忘。”孟慶宇歎一口氣,“這些年我見過那麼多人,誰都代替不了她,但沒了她我也是挺到現在,雖然方法很不體麵,也愧對了你。”
“你最虧欠的不是她,也不是我,你交往過那麼多女性,敢說自己對每一位都問心無愧嗎?你對她們的感情負起責任了嗎?”孟澄潭的語氣終於出現明顯的情緒波動。
“就連這都被你發現了……”孟慶宇的聲音愈發苦澀,“估計如果你媽媽看到這些,也會說同樣的話吧,你倆都一樣,就算自己受了委屈,也是先思考彆人的苦楚,就是太有良心了。”
“而我就是一點良心都沒有,每次有人動了真心,想跟我談婚論嫁,我就想跑。”
“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孟澄潭這麼說著,語氣卻十分冷硬。
孟慶宇沒再說話,孟澄潭的耳機內外一時間俱都陷入沉默,隻有電視機的聲音喜慶喧鬨。
大概十分鐘後龐近月才若無其事地繼續吐槽節目內容。
倒計時零點的那一刻,孟澄潭和龐近月同時說出“新年快樂。/新年快樂!”
然後二人一起笑起來。
春晚結束,孟慶宇關上電視,回臥室前說道:“我會考慮的。”
孟澄潭:“什麼?”
孟慶宇:“談婚論嫁的事情。”
孟澄潭:“那樣最好。”
龐近月:“……意思是不是如果他想開了,你就要有後媽了?”
孟澄潭打字:“應該是”。
龐近月:“我居然又生氣又欣慰,怎麼回事。”
孟澄潭繼續打字:“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