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理這幫亂說話的姑娘,龐近月想起,方才在食堂,她曾問孟澄潭為什麼放假沒回去。
當時他回答說,因為家長都不在家,回去也是保姆做飯,就不添麻煩了。
然後周玉茹好奇地問他,家長為什麼都不在,是因為工作忙嗎。
當時孟澄潭沉默一秒,點點頭。
龐近月憑借敏銳的直覺與情緒感知力,看出他在說謊。
她知道孟澄潭母親的事情,但她從未聽說,他的父親周末會不在家。
但她也不好直接問他,於是此刻點開自家老爸的聊天框。
“爹,問你個事”
“孟澄潭這周末放假沒回家,說是孟叔叔不在家,為啥啊,他工作很忙嗎”
手機這邊的龐建宏在女兒與好友之間艱難抉擇。
於是五分鐘之後消息才傳回來。
“不忙啊,至少周末不忙,我們公司雙休絕不加班的”
“出去約會了吧可能是”他最終選擇出賣好友。
“約會????”龐近月打字的手都在抖,“他不是一直沒再娶嗎???和誰約?去哪約?周末都不回家???”
“去哪這麼私人的事情我哪知道喲,他之前經常換情人的,比換衣服都勤,有時候同時跟好幾個人保持聯係,最近這個算談得久了,有仨月了吧”
“跟你說這些可能對你影響不太好,但我相信你有自己的是非觀”
“對了,彆來懷疑我,我絕不出軌”
龐近月被雷得外焦裡嫩。
不是,所以,他,這。
“他這種行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具體的我也不清楚,我第一次發現的時候大概在五年前吧”
“他就經常不回家,在外麵談生意或者會情人,一周回去兩次能算多了吧,我覺得這是彆人家事,也沒好意思問”
“彆跟老孟說是我告訴你的哈,你是我女兒我才肯實話實說的,我在外麵都不嚼人舌根子”
“也彆出去亂說”
“更彆跟你媽說,要不然她以後都不可能讓老孟再進咱們家門了”
“我知道了”
龐近月失去靈魂地回複這四個字。
每一次兩家人互相拜訪的時候,孟澄潭的父親看起來都很正常,非常正常,風趣,健談,寬容,半點沒有社會對八爪魚男的刻板印象那種樣子。
但是,她早該發覺的。
如果他們父子二人經常相處,朝夕得見,孟澄潭怎麼可能是現在那個性格,怎麼可能會完全不受他父親的影響。
五年前,孟澄潭多大?五年級?
從比那更早的時候開始,父親這個角色就已經在他的生活中缺位。
在一位孩童最需要雙親陪伴的年紀。
在他的一切迷茫與懵懂最需要教導的成長階段。
在他被挫折絆倒時,最需要長輩扶持與擁抱的歲月。
他用謊言掩飾自己的時候,心中在想什麼?
龐近月很難去想象他的感受與經曆,每多想一點,咽喉就像被慢慢扼緊一樣,呼吸愈發困難。
她渾身顫抖,痛苦地伏倒在課桌上,一隻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另一隻手艱難地在手機上輸入著。
“你在教室嗎?”
“我剛把飯盒放回宿舍,現在在回教室的路上,怎麼了?”
龐近月頂著周圍人詫異的目光,起身奪門而出。
孟澄潭沒有收到她的回複,站在原地心下疑惑的時候,看見熟悉的身影從教學樓內跑出來。
少女頂著夏末秋初的夕陽左顧右盼,待看到他的那一刻,向他奔來。
孟澄潭清晰地感到自己的心跳停滯一拍。
然後他目睹她穿過返校與用餐歸來的人群,對他張開雙臂。
緊緊地擁抱住他。
孟澄潭的大腦霎時間一片空白。
周圍的學生紛紛看向這邊,他已經無暇顧及。
她的軀體柔軟而溫暖,將他連帶手臂一同包裹在內,擁得很緊。
頭埋在他的胸口,卻並非抽泣,隻是激烈地深呼吸著,像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平靜情緒。
而後她抬起頭來直視他,眼眶通紅,並無淚水,目光灼灼。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孟澄潭以她熾熱的視線為錨,從不知哪個白茫無垠的雪原當中將自己的聲音扯回來。
她不言語,輕輕鬆開他,他雖不明情況,卻也因這個擁抱的結束而悵然若失。
他能切身地感受到,龐近月如同洪流一般洶湧的情感,將他衝刷。
交雜著憐惜、悲傷、憤怒與嗬護的情感。
然後她將雙臂分彆伸進他手臂與身體之間,再次將他抱個滿懷,踮起腳尖,將麵頰埋在他的頸側。
是更加親密、貼合無隙的擁抱。
孟澄潭心跳頓時重若擂鼓。
他抬起手,又放下,又抬起手,再放下。
最終抬起雙手,輕輕地、虛虛地回擁住她。
現在是屬於彼此之間的、完整的擁抱了。
孟澄潭閉上雙眼,將鼻尖抵於她的頭頂。
正在融化。
他的身體。
龐近月想,如果穿越回七歲的那一年,她絕對要第一次與孟澄潭見麵,就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就像現在這樣。
並且之後每一次見他,都要主動抱住他。
這麼想著,她手臂越收越緊。
孟澄潭擔心她踮著腳會累,於是順著她手臂的力道慢慢彎曲膝蓋,直至她腳跟落地。
這一體貼的動作反而使她情緒逐漸平靜下來,甚至開始思索他們二人有沒有被老師看見。
公然早戀是要全校通報的,處分公告單由學生會宣傳部負責製作並張貼。
她可不想我通報我自己。
於是她輕輕地放開孟澄潭,退到老師眼裡的安全距離,然後直視他的雙眼。
“我找我爹問了你爹為什麼周末不回家的事,他都告訴我了。”
她暫時過於氣憤,不想叫那人孟叔叔。
龐近月說完這句話,看到少年雙眼猛然睜大。
“所以我想來抱抱你。”她把嗓音收得柔軟黏糊,寬慰著他。
孟澄潭的瞳孔顫動著,最終垂下眼簾。
“抱歉,不是有意瞞著你。”他輕聲道。
“哪還需要你道歉,明明就是怪我一直沒有發覺。”她牽起他的手臂,安撫地輕輕揉捏著。
“但我確實有很多發覺不了的事情,所以以後,你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一定要來告訴我喔。”
“沒有,我沒有不開心。”孟澄潭搖頭。
隻要能看見你,我就不會再有任何傷心的事情。這句話他無法說出口。
二人相安無言地走入教學樓,在高二21班門口分彆。
“晚上我去找你。”臨彆前龐近月對他說。
龐近月一進教室,就看到自己的座位上坐著彆人,正在和周玉茹嘰嘰喳喳聊天。
是宣傳部副部長,楊天樂。
她的相貌與聲音都比同齡人更加老成,而為人親切得有些過分,主打一個朋友都是我的家人,家人都是我的翅膀。
“喲喲喲,親愛的你終於回來了!”楊天樂主動跟她打著招呼,晃晃手裡的文件,“高一新生的學生會意向統計表,報名宣傳部的,彆的部長基本都審閱完自家的了,就咱家還沒開工,現在你忙完競賽了,咱家也去看看,安排一下納新的事情?”
龐近月鄭重其事點頭:“彆家孩子有的咱家也得有,營養不能落下。”
於是二人一同前去宣傳部活動室,也就無視掉姑娘們八卦的目光。
孟澄潭這邊,他一回班,就看到講台上堆積如山的軍訓服。
他很自覺地對照著尺碼統計表和座次表挨桌分發。
他方才的情緒波動並非由於私密的傷疤被龐近月知曉,如果她想,他願意向她敞開自己的一切,無論表象及內裡,現在與過去,他都無謂對她訴說。
令他無措的是,她竟然會為他的事情,而激動到那樣的程度。
甚至不惜當眾擁抱他。
他早就不會為父親的失職而感到傷心,倒不如說越是成長,他就越喜愛這種不受拘束的自由生活。
比起無用的怨天尤人,他的內心被更加重要的事物填滿。
因而他不想看到她的擔憂。
被她牽掛固然令他開心,可如果讓他選擇,孟澄潭寧可龐近月對自己的事情一概不知,也不希望她再因他而如此悲傷與憤怒。
但也正是有激烈的情緒,才讓她那樣鮮活明快。
孟澄潭無聲地微笑著,轉頭發現衛生委員張文窈在後麵眼巴巴地看著自己。
他發軍訓服的手一頓。
“那,那個,我剛在樓下看見你和一位女同學在擁抱,她是你女朋友嗎?”張文窈小心翼翼地問他。
“不是。”孟澄潭搖搖頭。
“這樣,主要是你倆擁抱的時候,程老師從旁邊過去了,一邊走還一邊盯著你們看呢。”她有些不安地繼續說,“當時你倆都沒看見他,還好也沒有彆的老師路過看到你們,不知道他會不會找你談話……”
孟澄潭:“嗯,我知道了,謝謝你。”
“不客氣不客氣。”張文窈連連擺手。
孟澄潭心如止水,如果程誌開真來找他們麻煩,他會抱緊黑鍋不撒手,全力把龐近月摘出去。
然而直到晚自習結束,程誌開都沒有要露麵的苗頭。
他記著龐近月說的話,乖乖留在教室畫畫。
九點四十分高二晚自習結束,他收到龐近月的消息:“你在班裡嗎?”
“嗯,我在”
“沒有彆人”學生們已經都回去了。
龐近月沒再回複,半分鐘後她的身影出現在高一2班後門口。
她快步走進教室,關上後門,然後又跑去關上前門。
孟澄潭突然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
然後她拍拍手,來到孟澄潭旁邊的位置坐下。
“你爹他……”話一出口,她卻又不知該如何表達,“是從什麼時候跑出去勾三搭四的?”
孟澄潭被她這個表述逗得輕笑一聲,隨後溫和地注視著她:“應該是從我上小學就開始了,當時我沒感覺有什麼不對,直到四年級我趁他在家裡洗澡偷偷翻他的手機,看到他跟三個不同女性的聊天記錄,才確定的。”
準確來說,是跟兩位女性處於曖昧期,而在和另一位商量分手。
龐近月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你那麼小他就把你放在家裡自己出去亂搞,他真是,我,哎,氣死我了。”她跺一跺腳,胸膛起伏著。
“沒必要生氣。”孟澄潭搖搖頭,“他請了保姆給我做飯,給我報了國畫班油畫班素描班,我想要什麼也會毫不猶豫地買給我,在物質上他沒有絲毫虧欠我的地方。”
“如果說教育方麵的虧欠,按我的觀察,他自己都處於自顧不暇的精神狀態,沒心思去管我,他要真來教育我,效果可能適得其反。”
“他的精神狀態?”龐近月聽出他話裡的弦外之音。
“嗯,他看起來一切正常,但其實我媽媽剛去世的時候,他崩潰萬分,就像瘋了一樣。”孟澄潭回憶著,“後來他強行振作起來,但根本做不到一個人獨處,否則就會想起我媽媽,我有好幾次撞見他在臥室一個人哭;他也不能仔細看我的臉,小時候我隻是隱隱約約發現他不太敢直視我,然後我越長大這種情況就越明顯,因為我長得太像媽媽了,除了鼻子之外五官全部遺傳自她,所以我爸不敢看我,應該是總會想起我媽媽。”
“所以我估計他就算不出去濫情,應該也不會呆在家裡,他不能長時間看到我。我甚至覺得就算現在把他送去看心理醫生,都能診斷出心理障礙來。”
“他能夠做到隻是通過頻繁換情人來消磨自己、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而不是//嫖//娼、//賭//博甚至//吸//毒,已經是最大程度上不給我添麻煩了,明明以他的工作環境要接觸到這些輕而易舉。”
判斷那人有沒有沾違法犯罪的事情其實相當簡單,每年體檢報告不上鎖放在櫃子裡,所有指標均無任何異常,健康到生龍活虎,並且給孟澄潭的生活費每月穩定增長。
他的父親一直是個很愛惜羽毛的人,花十年在公司爬到現在的位置,是非輕重拎得很清,不會讓自己的檔案有留下汙點的可能性。
“就算你這麼說,他也不是一點錯都沒有啊,不管怎樣他在你的成長中就是缺位了。”龐近月癟了癟嘴。
“嗯,我知道,我也不是完全不怨他,也沒說要原諒他如何如何,隻是想告訴你我現在並不會為他的事情傷心或者生氣,希望你也不要擔心我。”孟澄潭注視著她。
“怎麼可能不擔心啦,你總是喜歡逞強。”龐近月歎口氣,握住他的手臂,“以後如果有不開心的事情,一定要跟我說噢。”
孟澄潭猶豫一下,隨後開口:“其實我也有件事想問。上周你去做模特是為了掙錢,你很缺錢嗎?”
他在上高中前最後一次與龐近月見麵是在她初三寒假,之後她那邊發生的事情,包括中考失利的原因,與家裡人鬨矛盾的具體情況,連他父親也隻是知道個大概,說結果是她母親斷掉了她的生活費,他自然也一頭霧水。
龐近月剛想開口回答,突然看見教室後門的小窗上趴著一雙中年男人戴著眼鏡的眼睛,正朝這邊一眨不眨地看過來。
她頓時噎住。
孟澄潭發現她的異樣,於是回頭看去,與她一樣哽住。
程誌開眼見兩人都看著自己,於是乾脆打開門,朝他們笑得見牙不見眼:“大晚上不回寢室呆在這乾啥呢?嗯?”
“老師好,我在跟他聊天。”不等孟澄潭回話,龐近月率先開口。
她說話的時候甚至沒有放開他的手臂。
“我認得你,上學期期末考試你們年級的第一名。”程誌開仍然是笑眯眯的,“既然和我們班文體委關係這麼好,那就帶著他乾點好事,給他點正麵影響哈。隻要你們互幫互助不鬨事,我就當做什麼都沒看見,不止現在,以後也是。”
“好的老師,沒問題老師,謝謝老師。”龐近月乾脆利落三連。
程誌開顯然已經認定他們在早戀,眼見龐近月也不反駁,孟澄潭耳尖微紅。
“抱歉,給老師添麻煩了。”他向程誌開點點頭。
“不麻煩不麻煩,嗬嗬,真有意思……”中年男人邁著煞有介事的悠閒步伐,從教室後門踱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