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見過的最年輕的母親。
18歲剛成年的年紀,那位女性Omega卻懷孕近三個月。
程易毅看眼病曆單上的名字。
林愫。
他敲響病房門。
“林小姐,我是你的新任主醫生,谘詢時間已經到了。”
這位患有燥鬱症的年輕母親已經換了四五個醫生了。
程易毅一想到這個就頭疼,但願他能輕鬆點吧。
然而程易毅敲了半天也沒敲開那扇門。
為防止意外,每位醫生都常備著所負責病人的病房門的鑰匙。
他打開門進去,沒有人影。
逃診?
程易毅環顧房間,很快找到了縮窗簾後的人。
他走過去撩開簾子,被外麵的強光刺的習慣性眯下眼睛。
然後他就突然被那個原本縮成一團的身影起身撞到。
林愫撞開他就往外跑。
程易毅拾起被撞掉眼鏡,出門攔住人。
他扶正眼鏡,上下打量一番麵前的人。
三個月的孕期有點顯懷,但寬大的病號服還是顯得她很嬌小,表情很倔強,恨不得一拳打上來的那種倔強。
程易毅禮貌詢問道:“林小姐,是有什麼事要去做嗎?”
林愫嘖了聲,直說出來:“我不想接受谘詢。”
一般而言,對林愫這位躁鬱症患者,以往醫生都會選擇先是順從再是勸說。
令她沒想到的是,這位叫程易毅的醫生不按套路出牌。
他沉默了下,詢問道:“要出去轉轉嗎?”
林愫狐疑地看著他:“出去?”
“對,出醫院。”
林愫眼睛亮了亮,答應下來。
程易毅領著她在外麵好好玩了一次。
這人頂著三個月的肚子還精力旺盛地搶彆人滑板滑了好幾圈。
最後是程易毅看不下去了,索性買了一塊新板送給她。
回到醫院,林愫激動地安分不下來。
跟著程易毅到辦公室,兔子似的左蹦右跳看啥都新奇。
那時候程易毅的辦公室還在一樓。
程易毅幫窗台上的貓續好貓糧,轉身問林愫:“今天開心嗎?”
林愫興奮地點點頭說出了今天一天所有的想法。
程易毅也見縫插針地問了很多關於她自身的問題。
兩人就這樣每天吃吃玩玩再問答相處下來。
很快,林愫便因懷孕無法跟以前那樣瘋玩。
她頂著八個月的大肚子讓程易毅幫忙包紮手上的傷口。
林愫剛才又犯病了,打碎了曾經跟程易毅從外麵買回來的一個玻璃花瓶。
連同裡麵插著的三朵百合一起在地麵上與玻璃撞得粉碎。
程易毅扶下眼鏡,看向此時平靜下來的林愫。
經過幾個月的相處,他自認兩人能算得上是朋友了。
他詢問道:“這次又因為什麼?想出去嗎?”
林愫搖搖頭,垂頭看向自己的肚子。
“我感覺到他了。”
程易毅愣了下。
作為林愫的醫生,他是知道關於林愫的那些事故的。
孕期的Omega本該離不開孩子父親的信息素,可林愫相反,她反而比較排斥任何一個Alpha的信息素,程易毅有時候不小心泄出一點都得差點被打。
可見,她討厭Alpha。
“那你當初為什麼悄悄留下他?”
可不是悄悄嗎?要不是開始顯懷,林愫家人都不知道她懷孕了。
林愫聞言想了想,搖搖頭。
“我不清楚。”
她是一個剛成年就被徹底標記的Omega母親,她沒有其他Omega那種對伴侶以及對孩子的愛戀。
她恨那個叫餘奎石的Alpha,她也不知道怎麼麵對體內這個小生命。
明明她什麼都沒有做錯,可孩子也沒錯。
“也許,”程易毅看著淋了窗外一身初秋的Omega,柔聲道,“他會喜歡你的。”
林愫沉默不久,抬起頭看程易毅。
“程醫生。”
夜晚的秋風輕輕牽起Omega垂在肩上的發絲。
她小心翼翼地問道:“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嗎?”
“你說。”
“你能想辦法在我家人不知道的情況下讓我生下他嗎?”
程易毅微不可微地皺起眉。
他的確認識幾個私人醫生,可以不強製要求病人家屬到場簽字的情況下做接生手術。
但是……
“為什麼?”
林愫輕撫著鼓起的肚子,輕輕解釋道:“我不想讓人知道他原本不允許的出生。”
程易毅不懂,但還是答應下來。
中秋的時候程易毅久違地帶著林愫出去放風了一次,幸運的是他們還碰著一家子夜晚出來放煙花的。
那年的十一月末,久不見雪的城市在雪中迎來了一個不允許生下卻還是存在下來的小生命。
林愫啃著程易毅給削的蘋果,認真道:“叫屁孩兒得了。”
程易毅看著一旁嬰兒床裡吮著指頭衝天花板傻樂的小嬰兒。
“你確定?”
良心不疼嗎?把剛出生不到一個月就可以看出一定很可愛的小嬰兒叫屁孩兒?
林愫絲毫不覺得有什麼問題:“我覺得挺好啊,名賤命貴嘛。”
程易毅歎口氣,看向那個孩子:“叫霽月吧。”
“這名字倒文氣鄒鄒的。”
林愫同樣看向那個一看就傻的孩子,納悶道:“你咋想的?”
“就突然想到了。”
程易毅扶下眼鏡,垂頭嘴角輕勾起。
突然想到某人看到中秋圓月前綻放的金色花火興奮地散出的那一點桂花香。
秋聲溢耳不堪聽,燕坐高齋戶半扃。
霽月滿窗明似晝,梧桐如雨下空庭。
是初見那年不可忘的秋夜。
很快,小阿月慢慢長大了。
林愫看著眼前這個一天換一樣的孩子,漸漸地生出些不該如此的想法。
她為什麼要養著那個人的孩子。
“林愫!”
程易毅掰開她的手,抱起差點斷氣的小阿月。
自那以後,小阿月就被送去了林忻家裡。
偶爾見次麵,林愫狀態也時好時壞。
程易毅清理掉小阿月嗓中的膠囊和煙灰,來到病房。
林愫在望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走過去問她:“你是在後悔嗎?”
“我不清楚。”
“你恨他?”
林愫沉默下來,不置可否。
也許是吧。
不久後,林愫占著醫院裡的那隻肥貓和小阿月留了一張合照。
程易毅看著捧著合照眉眼溫柔的林愫。
一時之間又開始拿不準林愫對小阿月的感情。
直到,他得知林愫告訴餘奎石阿月的事情。
程易毅站在林愫病床前,雙眼發狠卻仍忍著怒氣。
“你為什麼要給他說阿月會分化成Alpha?”
林愫看著窗外,夜晚月色打在她發白的側臉。
空氣靜謐了片刻,林愫開了口。
“我想阿月能去餘家。”
能過上好日子也好,能惡心餘家也好。
林愫覺得這兩樣,她都想過。
程易毅捏捏掌心,離開了。
也許林愫恨著阿月,卻也愛著阿月。
自那以後,日子還跟往常沒什麼區彆。
但幾不可聞地,程易毅漸漸開始收起了那本就不被人路過的胸腔。
那是每個心理醫生的禁忌,他早該想到。
很快到了他們最後一次的除夕。
那一天的林愫格外興奮,也格外……喜歡阿月。
她牽著全身麵粉的阿月衝程易毅調侃:“你看,我就說這娃傻吧。”
程易毅伸手摘掉林愫發尾的麵粉,無奈道:“你們母子倆都挺傻的。”
林愫笑了笑,趁程易毅不備伸手拍了他一臉。
看著程易毅懵懵地頂著倆白臉頰,母子兩個都樂嗬地笑了起來。
到了晚上,程易毅把時間單獨留給了這母子倆。
最後,月光下的麵容泛著一個Omega最後的笑顏。
許是個了結,那個Omega贈給任何人的了結,包括她自己。
程易毅看著空下來的病房。
愛上自己的病人,愛上一個被徹底標記的Omega,愛上一個也許接受不了每個Alpha靠近的Omega……
愛上患有雙向情感障礙的林愫,是程易毅的禁忌。
他走到櫃前想確認一遍那家人有沒有忘帶什麼,卻在打開的時候忘了此刻的心跳與呼吸。
裡麵豎著一塊長板,旁邊立著一個用膠水粘的不成樣子的花瓶,內還依著一束百合。
他拿起百合上的紙條。
上邊有著熟悉的字跡:“謝謝你愛上我,對不起讓你愛上我。”
程易毅摘掉眼鏡,低頭抵住紙條眼睛發澀。
“程醫生,你的信息素是什麼?”
“百合。”
“真想象不到這是一個Alpha有的味道。”
“你有意見?”
“沒有,我挺喜歡百合的。”
那是初見那年不可忘的秋夜,那是最末那年不可忘的冬夜。
後來,他看著長大的阿月牽來一個Alpha。
阿月笑著說自己有伴了。
不知道有沒有人給他說過,他笑起來的時候最像他母親。
程易毅看看一旁默不作聲的Alpha,透過那個人的眼睛看到了深刻進眼底的笑顏。
程易毅微乎其微地愣了愣,笑道:“嗯,我為你高興。”
挺好,他愛著他。
像程易毅愛林愫那般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