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隻剩秦方好和獨孤明兩人。
獨孤明擦完手,手肘隨意搭在炕桌上,偏頭對秦方好道:“之前不是還敲詐郭家要這血玉如意,如今送到你手上,怎麼又不敢要了?”
“什麼敲詐,說這麼難聽。”
秦方好算發現了,獨孤明也在父親麵前裝乖孩子,父親一走,這廝就原形畢露,什麼粗言鄙語都往外迸。
他仰身躺下,雙手枕在腦後,翹著二郎腿,繼續道:“你把這郭家的傳家寶送給我,郭家不敢跟你置氣,定是要將怨氣算到我們秦家頭上的。就像上回郭尚懷處置那幾個禁衛軍,挨揍的還不是我。”
“我爹雖位居揆席,但他郭家可是皇親國戚,聽說郭家要把小女兒給你做皇後,那是親上加親,秦家怎麼得罪得起。”
“這大半年你來相國府如此勤密,今又贈血玉如意,我不知道你的用意。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把這血玉如意拿回去,以後也不要來找我了,自從遇見你啊,我就沒安生過,上次差點小命都沒了。我知道你厭惡我,但我也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吧?你不讓我說蒹葭館的事,我也沒跟彆人說過;你跟雲太妃起爭執,我也沒記在起居稿上。”
“從前的事,咱們就一筆勾銷,你行行好,饒我一條小命。我爹跟你說了吧,等你親政他就告老歸鄉了,我兄長幾年也不回來一趟,此生算是獻給大祁社稷了,你就把我當做是賞給你老師打發晚年寂寞的廢物吧。”
自狩獵受傷後,秦方好頭一回跟獨孤明說這麼多話。
獨孤明一直靜靜看著他,聽他把話說完,才平靜開口道:“說人話。”
“上道!”秦方好一骨碌爬起來,他說的婉轉曲折,獨孤明還是聽出了弦外之音,要不說最了解你的是敵人呢。
他咧著嘴湊近獨孤明,遲疑半晌竟沒好意思開口,又抿著嘴坐回去了。
獨孤明略微上吊的鳳眼斜睨著他,實在想不出是什麼話能讓這家夥羞於張開血盆大口。
秦方好兀自眯著眼睛偷笑了會兒,道:“咱先說好,不準掀桌子翻臉啊!”
獨孤明挑眉看著他,點了點頭。
秦方好又湊近獨孤明,桃花眼含著狡黠笑意看著他,小聲道:“我吧,怕哪天又小命不保,這還不打緊,主要是怕連累家眷,如果陛下能賞賜一枚十代九族免死金牌……”
他結交藩王嚇獨孤明這事,萬一獨孤明真秋後算賬,可能要累及全族。
獨孤明不是許願池的王八,他想要血玉如意就給他送來,定是有事要依傍相國府,不如趁此機會要個保障。
獨孤明作沉思狀,靜默半晌後,道:“你無功勳在身,朕賜你免死金牌定會引起百官不平。”
“哎,陛下這是為難我了。”秦方好一隻手撐著半邊腮,無精打采道,“我胸無點墨,又弱不禁風的,文不通武不成,樹功立業是沒指望了。”
獨孤明聞言,意味深長的望著他,道:“也不是全然無望,除非……”
秦方好問:“除非什麼?”
獨孤明沒回答,話鋒一轉,道:“血玉如意你喜歡就收著吧,郭家那邊無需多慮。”
秦方好覺得獨孤明這人好生掃興,蔫蔫道:“陛下無緣無故賞賜我這麼貴重的東西,我內心惶恐不安,不敢收,也受用不起,待我爹告老休退,我就隨我爹娘回歸鄉野,守著那點窮家薄業了度餘生。”
又開始了。
獨孤明輕歎一聲,道:“朕與秦相師生情多過君臣情,那日你險些喪命,是朕沒有看顧好你,老師對此心存芥蒂,一心想休退。”
“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際,還需老師主持大局。區區一柄玉如意,能換師弟展顏一笑,又能解老師心結,也算物超所值了。”
秦方好暗自偷笑,果然是親爹,平日裡雖然嚴厲,關鍵時刻還是跟親兒子統一戰線。
父子倆一個結交藩王一個鬨罷工,終是給小皇帝嚇軟了,舍得掏心窩子說軟話了。
秦方好抬手從錦盒裡拿出血玉如意,反手探進後領口搓背,扯開一邊嘴角,得意道:“陛下誤會家父了,他年紀大了,處理公務日漸力不從心,遂生退意,既然陛下不嫌他殘年餘力,回頭我勸勸他。”
獨孤明低頭飲了口溫茶,並不言語。
秦方好拿下血玉如意在手裡把玩,道:“微臣也願追隨陛下,為大祁鞠躬儘瘁,隻是這免死金牌……”
“賜你免死金牌你也用不上。”獨孤明放下茶盅,“不如要點實際的。”
秦方好略微放下心來,眼珠子轉了幾個來回也想不出有什麼比免死金牌更實際,他吃穿不愁,除了沒自由,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起來要點什麼。
自由嘛,出去上值不就自由了!
“想不起來就先記下吧,算朕欠你一願。”獨孤明起身,“明日上勤政殿當差。”
秦方好跳下羅漢床,揖手道:“微臣秦方好遵命!”
皇帝讓秦方好上值,秦思道也沒法再禁他足。
第二天一大早,秦方好就拎著小箱子樂顛顛出門了。
長街清早便人喧馬嘶繁鬨的緊,秦方好掀開轎簾張望,禁足大半年,看什麼都新鮮。
勤政殿的宮人換了好幾個,原先的宮人見到秦方好,一齊圍了上去,新來的宮人也湊熱鬨圍上。
秦方好將帶來的果乾糕點分了出去,走到那架一丈寬的獨扇屏風前站定,心中是百感交集。
這麼好的屏風,差點就無福享受了呢!
繞進屏風後,裡頭擺設一如從前,文房四寶、茶具、雜書都一塵不染的在書案上,還多了一盤橘子,他的那些奇奇怪怪的玩具,都擺在原來的位置,好似這小一年裡,它們的主人從未缺席過。
“聖上吩咐我們每日打掃,不許挪動此間一物。”小宮娥咬了一口手裡的栗子糕,“代班的起居郎也不能坐這裡,在一旁另設屏風當差呢。”
秦方好哼笑一聲,將小木箱放在書案上,順手拿起兩個橘子,一個塞進前襟,一個在手裡邊剝皮邊往外走,宮人們在後頭問他去哪。
秦方好頭也不回地道:“出去轉轉!”
少府監門口小官吏進進出出,秦方好截下一名青衣小吏,問:“這位大人,請問內尚丞王世文王大人在哪一間當差?”
那小吏回頭衝門內喊一嗓子:“王胖子!有人找你!”
“謝謝大人!”秦方好拱手作揖。
門內一陣山搖地動,如牤牛奔騰,聲勢磅礴,氣貫長虹。
秦方好心肝顫了顫,就見一大團青色滾出朱門,停頓一瞬,又飛速朝他撲來!
“小公子啊!小人可算見著你了!”
秦方好被撲地後退幾步,無奈閉了閉眼,胸口頓生一股濕涼感。
“你先放開我!”秦方好覺得他遲早要被這玩意兒砸死。
王世文放開他,三角眼還真擠出兩滴眼淚,扯袖口擦了擦,抽噎道:“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小公子了!”
秦方好四下環顧一圈,領著王世文在花壇裡找了個隱蔽角落,一屁股坐下。
“喏!好久不見,給你帶的。”秦方好從前襟裡掏出個被壓扁破裂的橘子,“被你剛才壓扁了。”
現下仲春,橘子有錢都買不到,金貴的很。
“謝小公子!”王世文雙手接過,連皮咬了一口,讚歎道,“進貢的橘子就是甜啊!”
秦方好一條胳膊搭在膝蓋上,耷拉著眼皮看王世文連皮把橘子吃了。
“聽說小公子今日複職,”王世文小嘴砸吧下,“小人還想趁午休去看你的,沒想到小公子竟親自來找我了,小人好生感動!”
秦方好揚唇笑了笑,道:“消息挺靈通啊!”
“小公子過獎了!”王世文擺擺手。
“哎……”秦方好眉頭一鎖,滿麵愁容。
“小公子為何哀歎?”王世文問。
“陛下賞了我一柄血玉如意,你知道吧?”
王世文點點頭。
“那可是郭家的傳家寶,”秦方好搖頭輕歎,“也不知聖上為何要賞賜給我,我自從得了這寶貝啊,是心驚膽戰惶惶不可終日啊!”
王世文“誒~”一聲,道:“這有何想不通,聖上和秦相師生情厚,小公子被聖上的近衛重傷,聖上心裡愧疚,想送份厚禮補償,聽得您眼饞……呸!聽得您鐘意那血玉如意,就要來送給你咯!”
秦方好挑眉不語,心道你能不能說點有用的。
王世文是個人精,這會兒已經悟出秦方好的來意,繼續道:“再者,現在朝堂也離不開秦相啊,雲太妃不肯去封地,郭尚書一勢和諫官整日劍拔弩張,聖上身在其事,幫誰都不對,總要有一個能說上話的主持大局。”
“雲太妃沒跟亶王回封地?”秦方好挺意外。
“哪肯喲,她兒子當了皇帝,她定是要收拾郭家以平舊恨的。”王世文三角眼一瞪,隨即又歎口氣,“大概是年輕那會兒受了委屈,有了執念吧。也是個可憐人,剛生下的孩子,自己還沒抱幾回呢,就被人搶走了,擱誰不怨呢!”
“聽說她最近在張羅給聖上選皇後,畢竟是親兒子,還是操心。”
“嗯?”秦方好滿臉不解,“不是聽說郭家要把小女兒嫁給聖上嗎?”
“雲太妃對郭家人恨之入骨,”王世文乾笑一下,“她能讓自己兒子跟仇人結親嗎?”
秦方好了然地“哦~”一聲,又跟王世文聊了些受傷的瑣事,比如宣風看到他和聖上同池洗浴是如何切齒痛心,再比如他和聖上一同狩獵宣風是如何悶悶不樂,如何公報私仇一腳踹的他險些命喪黃泉。
王世文最愛聽這些讓人無限遐想的八卦,三角眼都聽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