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一大早,鬱染就起身練劍了,但沒等一套完整的劍法使完他就停了下來。
奇了怪了,鬱染掂了兩下手裡的鏡水劍。
這套岫來劍法他練了七年,平日裡舞得最為流暢,今日卻不知道怎麼了,每個招式並不連貫,招與招之間仿佛隔著看不見的霧氣,一劍揮下去並不覺得酣暢淋漓,身體反倒比之前更加滯澀了。
難道是這幾日躺的時候太久,懶了筋骨?正疑惑著,右眼皮也跳動起來。
凡間有俗語: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按住不安分的眼皮,他思索著今日是不是有什麼麻煩事等著他。
劍是練不下去了,閒著也是閒著。想到今早從隔壁山頭傳來的爆炸聲,鬱染心思一動,不一會便登上小孤山的峰頂。
果不其然,一進院,他就看到玢陽道長正把一株白棠草丟進丹爐裡。
“今日怎麼有空來我這兒?”玢陽道長眼睛不離麵前的紅爐丹鼎,手上施法加大了丹火。
“種種預兆表明,徒弟今日不宜修煉,閒著沒事往您這兒坐坐。”見玢陽道長顧不上他,鬱染將衣袍一撩,在院中的木桌旁翹腿坐下。
玢陽道長手上動作不停,冷哼一聲,道:“你確實是閒,閒到四處亂晃也不去上楓霞真人的課。”
聽出玢陽道長語氣裡的譏諷,他依舊嬉笑著,沒臉沒皮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哪兒有煉藥的天賦?”
想起昨日師妹臨走前鐵青的臉,玢陽道長幸災樂禍道:“楓霞可說了,有本事你就縮在弟子峰裡一輩子彆出來,若是讓她看到你,定要讓你給藥園捉上兩個月的蟲子。”
鬱染雖討厭柔軟肥碩的蟲子,但也並不驚慌。楓霞真人什麼性子他最是了解,刀子嘴豆腐心,隻要在她麵前說幾句好話,壓根不會受到什麼實質性的懲罰。
他從儲物袋裡摸出一個梨子,啃得津津有味。看著一臉奸笑的玢陽道長,他揚起個欠揍的笑,道:“師父你也彆指望看我倒黴,徒兒自有打算。倒是您,今早這兒傳出去那麼大爆炸聲,怕是大半個天啟宗的人都知道,您老煉的丹藥又失敗了,看來蒼雲道長又有機會嘲笑您了。”
“你這小子!——不好!”
玢陽道長一動怒,手上丹火沒了輕重,鬥大的爐鼎瞬間飛了出去,爐蓋“砰”的一聲撞上了院內的魚池,驚得池裡的靈鯉紛紛躍出水麵,他自己的臉也被炸開的藥渣熏得烏漆嘛黑。
鬱染見狀直起身子哈哈大笑。
正當他被憤怒的玢陽道長追得滿院子跑時,“叮鈴”一聲清心鈴響了。
這師徒二人也是要臉麵的人。
玢陽道長冷哼一聲,理理身上有些淩亂的老舊道袍,又拍了張清潔符把自己收拾一番,這才讓鬱染前去迎人。
鬱染一邊往門口走一邊還不忘嘲笑他:“師父你也彆收拾了,哪個山頭的人不知道咱小孤山什麼德行……”
玢陽被他這幾句話氣得吹胡子瞪眼,直吵著讓他趕緊滾回弟子峰,彆再來礙他的眼。
鬱染隻當沒聽見,手一揮解了門上阻攔外人的陣法,院門一開,隻見一位慈眉善目、須發皆白的道人立在門外。
“掌門,您怎麼來了?”鬱染有些驚訝,連忙將人請進小院。
自從謝掌門上次來被玢陽道長炸飛的丹爐砸破腦袋後,已經有整整一月不曾踏入小孤山,平日有什麼事情都是讓手下弟子代為傳達。
謝掌門揣起手調侃他:“這次沒有什麼爐子等著我吧。”
想到剛才又被轟飛的丹鼎,鬱染尷尬一笑,暗道還好掌門這次沒有直接進來。
見謝掌門似乎有事要與玢陽道長談,他本想聽上一耳朵,卻直接被滿臉嫌棄的玢陽道長趕出門去。
在弟子峰待了整整五日他也有些倦了,現在回去也無甚意思。索性在周圍山頭逛了起來,想著萬一路上遇到幾個誌同道合的師兄弟,也好找點樂子。
可不知是何原因,路上竟連一個人影都沒有,過了好一陣,才遠遠看到一道藍色身影。
他眉頭一挑,瞧這衣服顏色便知此人是楓霞真人座下弟子,想起玢陽道長說的話,他快步湊了上去。
走近一看,果然是熟人。
“千葉師兄,乾什麼去啊走得這麼急?”他笑嘻嘻攔住路。
千葉是楓霞真人座下二弟子,性情溫順,是各峰弟子皆知的老好人,尤其對藥草的感知天賦極強。他見了鬱染便笑,也不回答自己去乾嘛。
鬱染有些摸不著頭腦,問道:“師兄你笑什麼?”
千葉道:“師父命我去給蒼雲道長送藥,順便來找找你。”
他心裡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道:“找我乾嘛?”
千葉眉眼彎了起來,笑容裡夾雜著幾分調侃,道:“還裝傻,你算算自己少上了幾節藥課?師父這次可是真動了氣,不像往日那般小打小鬨。我估計啊,你這次糊弄不過去了。”
鬱染一時傻了眼,問道:“楓霞真人課上發火了?”
想起自家師父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的臉,千葉一臉你自求多福的表情道:“何止啊,她還說要罰你去藥園捉蟲子呢。”
鬱染咽了口唾沫,嘴裡不住說著“完了完了”。
看他焦急驚懼的模樣,千葉有些奇怪,問道:“你這麼害怕,還敢不來上課呢?”
鬱染滿肚子苦楚,想起某張麵癱臉,恨恨道:“還不是那該死的謝風拂。”
“啊?這和謝師兄有什麼關係?”千葉一頭霧水。
想起那日的場景,鬱染心裡一陣煩躁,道:“你也知道,我在彆處上好歹有些天賦,可唯獨煉藥,我是一竅不通。一聽那些個藥理就犯困,平日課上都是靠我師兄給的話本熬過去的。”
“那日楓霞真人叫他起來回答問題,好巧不巧,坐下時偏就撞到了我,我一時沒拿穩話本,書就掉在地上!楓霞真人罰我站了整整一上午,當著我師姐還有三十多名弟子,這讓我的臉往哪兒擱。你說,他是不是故意的吧!”
聞言千葉笑了起來,道:“你明知道師父性格嚴苛,行事還敢如此大膽,確實該罰。”
鬱染歎了口氣,生無可戀道:“行了,師兄你接著送藥去吧,我去萊汝山一趟。”
千葉問道:“你要去給師父請罪?”
鬱染苦著臉道:“我去看看藥園現在生了多少蟲子!”
不理會笑得上不來氣的千葉,鬱染踏著登雲梯憤憤上了萊汝山。
楓霞真人是位丹修大能,為了煉出奇珍妙藥,也為了宗內弟子能夠更加方便地學習草藥知識,專門削山引水,布下聚靈陣,在萊汝山的半山腰開辟出一處藥園。
走了一萬多階登雲梯,鬱染總算到了這藥園。
藥課枯燥,除了宗內稀少的丹修之外,藥園平時鮮少有弟子踏入,今日卻不知道怎麼,隔著老遠鬱染就看到入口處熱熱鬨鬨圍著一群弟子。
他快步上前去湊熱鬨。
剛靠近,雖隔著兩三個弟子,但鬱染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被圍住的那個白色身影。
眼皮子又不由自主跳動起來,他修長的眉毛一擰。
謝風拂?這該死的瘟神不在止沁山練劍跑這兒來乾嘛?
鬱染拍拍身旁背對著他的弟子。
那人轉過臉來,鬱染瞧著有些熟悉,像極了上上次藥課坐在自己旁邊一直嘰嘰喳喳找他說話,最後害得鬱染和他一起被楓霞真人罰立的那個小胖子。
鬱染眉頭一挑,喊道:“方芳?”
隨即眯眼一笑:“平時一個個看見謝風拂和老鼠見了貓似的,今兒怎麼敢在這堵人的?”
那胖弟子似乎也認出了鬱染,他尷尬地笑笑,示意鬱染低聲些,接著湊近他耳朵小聲道:“我們幾個哪兒敢堵謝師兄啊,實在是事出有因。”
鬱染奇道:“你們還有事能和那瘟神攪在一起?”
方芳抬手抹了一把額頭沁出的汗,見鬱染一臉嫌棄地看著他,尬笑著掏出腰間皺巴巴的手帕,道:“裡麵那個穿藍衣服的是我師兄,前些日子楓霞真人不是留了課業嗎?煉一枚守心丸,林揚師兄聰慧,煉出的丹藥品質不錯,本想靠這枚丹藥在楓霞真人麵前露個臉,結果……”
鬱染正聽到要緊之處,方芳一臉糾結像是不好意思開口,他杵了這小胖子一下,催促道:“賣什麼關子!扭扭捏捏的,趕緊說!”
方芳看了一眼還在和謝風拂扯皮的林揚,小聲道:“結果他和一個相好的合歡宗女修私會,睡著的時候丹藥被人家從儲物袋裡翻出來,纏著鬨著要去了。明日又是楓霞真人授課,真人那嚴苛的性子,守心丹交不上去林揚師兄怕是要挨罰。”
鬱染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就這點子事兒,直接再照著方子煉一枚不就得了。”
方芳一臉飽漢不知餓漢饑的表情幽怨地看著鬱染道:“我們這些弟子哪兒有你們份錢高啊,每個外門弟子一月就隻能領十株草藥,一顆守心丹都要七八種藥材呢……彆的好說,光是那株十年份漿蓮草的錢,我們就得攢兩個月。林揚師兄更是窮鬼中的窮鬼,份錢全用來給那女修買什麼駐顏丹了。”
鬱染摸著下巴若有所思,但接著又疑惑道:“不對啊,那他攔著謝風拂乾嘛?”
方芳聞言撐開一雙小眼睛,驚訝道:“鬱染你多久沒下小孤山了!前兩天謝師兄不知從何處得了個劍靈,楓霞真人一高興就特許他隨意使用百年份以下的草藥,順帶管著這藥園。謝師兄為人嚴正,如今來藥園采藥,須得有師長的準許還得由他登記在冊。”
鬱染饒有所思地看著人群中麵對林揚苦苦哀求仍無動於衷的白色身影,接著哂然一笑,心道謝風拂這廝還真是拿著雞毛當令劍,但此事本就是林揚理虧,雖說他樂於和謝風拂作對,卻也無心給自己身上攬閒事。
不過想到楓霞真人滿臉怒氣的樣子,鬱染冷不丁打了個寒顫,扒拉開擋道的弟子,往前湊了湊想進去藥園。
林揚早在鬱染剛來時便注意到他了,此刻像見了救星一般,湊到鬱染身邊一臉焦急道:“鬱師弟你來的正好,幫我求求情,隻要一株十年份的漿蓮草就好,下月我發了份錢一定補上!”
方芳欲言又止,剛想說鬱染一向與謝師兄不對付,怎麼會替一個沒見過幾麵的外門弟子求情。
鬱染一眼便看破了這人的心思,似笑非笑地看著拽著他衣袖的林揚。
他確實和謝風拂不對付,也總喜歡和他唱反調。但更不喜歡被人利用,傻做那出頭鳥。
他輕輕拍開林千的手,撫平袖子,笑著說:“漿蓮草萊汝後山滿地都是,憑林師兄的眼力,尋到一株十年份的漿蓮草想必是易如反掌,何必在這裡求貔貅吐金呢?”
原本麵無表情的謝風拂聽到最後一句話眉頭微皺。
林揚知道他這是不會幫自己了,無奈隻好叫著周圍的師兄弟們去後山找藥。
鬱染瞧著急匆匆的一夥人,眼睛一轉,拉住走路慢吞吞的方芳道:“後山靈獸繁多不要驚動了它們,漿蓮草喜水,多去山腳湖邊找找!”
待人走後,回過頭來又開始對謝風拂冷嘲熱諷:“謝師兄好大的架子,區區一株漿蓮草給他就是了,省出點練劍的時間豈不是更好。”
謝風拂依舊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見他這般,鬱染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又是這樣,每次對上這瘟神,對方不是麵無表情看著他,就是蹦出幾個字噎得他上不來下不去的。
冷哼一聲,不再和這廝鬥氣,鬱染將雙臂交叉環在腰間,懶懶開口道:“我要進藥園。”
謝風拂薄唇微啟,道:“楓霞真人的準信。”
鬱染一愣,瞧著滿臉認真的謝風拂,想起自己就是因為眼前的人才受罰,心情更是煩躁,道:“要什麼準信啊,我又不采藥!”
謝風拂定定看著眼前的人,道:“不采藥為何要進藥園?”
鬱染被他問得一時語塞,半天,破罐子破摔道:“楓霞真人喊我來捉蟲子的!不信你可以問她!”說完他又覺得丟臉,狠狠瞪了謝風拂一眼。
本以為自己言至於此,他總該放行了,沒成想這人一手搭上了太陽穴便要傳音。
鬱染目瞪口呆:“謝風拂,你還真去問楓霞真人啊!”
不一會兒,一隻青背白肚的小雀飛了過來,謝風拂朝它一張手,小雀張開小爪子穩穩抓住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接著方才嘰喳叫著的青雀變為了一動不動的紙雀。
謝風拂將紙雀拆開,掃了一眼上麵的字跡,道“你不用去藥園了。”
看著滿臉疑惑的鬱染,他麵無表情道:“楓霞真人方才和我說,要你去萊汝山親自向她解釋。”
他頓了一下道:“這信鳥是掌門發來的,他讓你回小孤山,說有要事找你。”
鬱染道:“掌門沒說找我什麼事?”
謝風拂不說話了,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看他這副模樣,鬱染氣不打一處來,嘴裡暗罵幾句臟話,扭頭便往回走。
謝風拂默默看著眼前逐漸消失的綠色身影,一陣風吹過,掀起他額前的頭發。
是時候回去練劍了。
他將手中信紙折回鳥雀的模樣,看著撲簌簌飛走的青鳥,不一會兒也離開了藥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