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花樓底,如掌厚的鐵門打開,幽邃的石室頓時映入眼簾。
石室裡充斥著陰暗腐朽的味道,室底蓄有田字型水池,室壁上掛有粗如蟒蛇的鐵鏈,被鐵鏈困住的男人,借著頭頂小窗射入的一線光亮可窺得他的模樣,蓬頭垢麵,嘴唇發紫,小腿在水池裡泡得又白又脹。
元昇站在池邊,喚了聲他的名字,“姚齊。”
男人緩緩地抬起頭,瞅了眼元昇過後又疲憊地將頭耷拉了回去,這反應在元昇的意料之中,畢竟他曾多次拷問他,什麼刑罰都用上了,可這人脾氣倔得像牛,嘴嚴得像掛了鐵鎖。
姚齊便是元昇在籌集軍馬費用一事中,拷問走私鹽商之後提走的府衙判司。
鹽商們聲稱,往日為他們大開後門並且接受其供養的便是這位毫不打眼的小小判司,在雁固山一夜指使黑風寨刺殺杜洵父女的也是此人。
雖然姚齊供認不諱,但元昇從未放棄過拷問,因為清楚他背後有位昭然若揭的幕後之主,蘇沐雲。
“世子再問,姚某還是那兩句話,所有的事乃姚某一人所為,與旁人沒半點關係。”
今日倒是姚齊先開了口,吐字有氣無力,嘴裡有股濃烈的腥臭,元昇沒有躲避,依舊與他麵對麵說話。
“孤手裡確實沒有你受人指使的證據,所以今日我們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
姚齊哼哧了聲,不像反駁,更像是笑這是句廢話。
元昇不管他,說道:“你與李濂一樣,都是和順年間的同科進士,且皆因門第不高被京師的高門子弟排擠,仕途受阻,後來是蘇沐雲寫信將你二人引薦給父王,納入雍州幕府。從前你不喜紙上談兵,特請下放至州縣,做縣尉期間為百姓大修水利減免賦稅,是人人稱道的父母官。”
姚齊的眼中出現了絲對往事的追尋,背脊漸漸變得僵硬,不知是否生了羞愧。
“可如今,你卻甘願淪為蘇沐雲的走狗,僅因當年的那點小恩小惠。”
元昇語氣沉緩平靜,說出來的話卻字字敲打在姚齊心坎。
許是因元昇那句‘打開窗說亮話’,又許是想為自己做點反駁,姚齊終是哀歎搖頭,“知遇之恩,世子又怎會懂得?”
“你這樣的文人最為迂腐,守著點節操倫理,替人乾的卻儘是上不來台麵的醃臢事。”
“就算沒有當年的恩情,良禽擇木而棲,元府三子中間或隻有元子佑才能讓姚某這樣的文官感到庇護尊重。”
姚齊瞥眼元昇,“再說,世子從前可半點不像良木。”
“庇護尊重?”
元昇輕聲嗤笑。
“姚齊,李濂死了。”
昨夜元昇從李夫人口中得知,在風雨橋坍塌當晚,蘇沐雲到訪了李府,他與李濂在書房爆發了劇烈的爭吵,而在他離開之後,李濂待在書房久久未出,李夫人母子心有疑慮敲門詢問,誰知推開門發現李濂已含毒身亡。
母子倆原欲立刻報官,卻被一群不知來曆的人挾持至了城東的那座宅院,後來在關押期間她聽見了門外元子佑師徒的對話,方知關押他們的人正是蘇沐雲。
除了此事的經過以外,李夫人昨夜還交給了元昇幾封書信,說這些書信是風雨橋案發生之前,李濂交予她保管的。
那時李濂含糊不清,隻說若是今後遇見不可知的變故,須將這些書信交予雍州世子,或許在世子那裡可保他們母子生命無憂。
這些書信並無神秘之處,不過是姚齊與李濂的往來書信,但通過它們,元昇才知他二人的同僚之誼有多麼深厚。
李濂深知姚齊已落入元昇手中,也知道木材貪墨之事一旦敗露,他以及他的家人定會命在旦夕,他想用他的死告訴姚齊,他們蠅營狗苟已久,死亡是末路亦是歸途,瀕死之人恩怨相抵,不必再為誰守節。
聽見李濂的死信,姚齊麵容麻木,瞳孔失神,下意識張了張嘴,喉嚨裡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們各自通過鹽鐵和木材替蘇沐雲斂財,相信他無比清楚李濂是為何而死,根本無需元昇去贅述。
因為知遇之恩,他們成了蘇沐雲的門生,因為臟濫敗露,他們都是蘇沐雲的棄子。
庇護尊重,何曾有之?
見姚齊如遭雷劈的樣子,元昇打算給他些獨自反應的時間,便挪步朝石室外走去。
孰料剛到門口,身後便傳來姚齊嘶啞的聲音。
“世子手上不是還有走私鹽商們的私賬,將它們與工部的賬目兩相比較,方可知道答案。”
元昇腦中靈光一閃,恍惚間想起來那些走私鹽商的賬目上也曾出現過大量的木材采買,原來不止是工部的公款,鹽商們也在通過木商供養私款嗎?
他回頭,望著那個已經失去魂魄之人,低聲道:“多謝。”
姚齊苦笑一聲,接著仰頭大笑,仿佛用儘了生命的餘力。
還未離開惜花樓底的隱秘地牢,看守之人來報,“姚齊已咬舌自儘。”
元昇腳步微頓,沉聲道:“知道了。”
他步履未停,待到重新見到那青天白日時,眼睛被刺激得一時片刻睜不開。
涼風拂麵,樓前的香樟林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石室裡那股陰鬱的氣息沉壓在胸襟中,沉甸甸的,連清風也不能使之消散。
比對賬目查抄木商的事可以交給陸子維。
現在,他想去辦點彆的事。
元昇睜開眼,挑了名機靈的護從囑咐幾句,讓他即刻去找東臨先生,接著又問隨行的護從,“昨夜監守杜初月的人在哪?”
護從吱唔道:“在棲月街那頭等著世子。”
元昇怒道:“跟丟人不去找,在這等著孤發落?都隨孤去蘇府要人!”
護從原想解釋,瞧見元昇那怒不可遏的樣子又閉上嘴,反正待世子見著他們就都明白了。
清晨的棲月街充斥著市井之氣,早點鋪子前煙霧繚繞,燒餅郎的叫賣聲響朗豪邁,遠處傳來的搗衣聲如絲雨般綿延不絕。
元昇目不斜視地前行至棲月街街底,待看見前方的場景,腳步有所放緩。
老榆樹底下,杜初月規規矩矩地坐在鋪了布毯的石墩子上。
她身上還穿著昨日那身銀紅衫裙配銀狐裘,麵上妝容未花,依舊光鮮靈媚,隻往那一坐就惹來過路人的頻繁側目,可她卻像渾然未覺,望著那些立在門前拉家常的老人,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元昇走過去,就著她旁邊的石墩子坐下,她沒給個眼神,依舊在看拉家常的老人。
他不自覺地深吐出口氣,不知怎的,胸口那股陰鬱的,如同厚重灰暗的亂絮瞬間消散許多。
“你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