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色陰沉,厚重的烏雲覆在空中,似乎在醞釀著一場大雪,但在雪落下之前,它始終是沉悶的,陰鬱的。
這天色就如同元昇此刻的臉色,見著杜初月好似將原本清閒的心情都給攪亂,眉頭深蹙,透出股煩悶。
如今這般,哪裡還見去黑風寨以前那般蜜裡調油的模樣?
元桀見狀笑道:“怎麼二郎,出去幾日,回來就跟杜娘子如此生分?”
元昇並不接話,元桀也不在意,轉頭問杜洵,“杜公這麼早來找奶奶,定是為了府衙的事,當真辛苦。”
杜洵笑眼道:“分內之事,應該的。”
“聽聞杜公要陪同群牧使去馬場交付軍馬,此行可另有帶隨行之人?”元桀靠近杜洵幾步,“若是沒有,某早就想去馬場看看,不如隨杜公同行?”
馬政一事向來為軍藩之地的重中之重,若能隨杜洵同行,與馬場的人交接相熟,日後完全接手雍州軍馬政事,掌握雍州一大命脈也不是沒有可能。
“確有這麼回事。”
杜洵依舊微低著頭,“可某想著我杜家父女離時多聚時少,初月久居深院,不如借此機會帶她出去漲漲見識。方才將這等心思告知了老夫人,她老人家聽後卻說:‘你既然要帶月兒去,不如將昇兒也帶去,讓他們一雙小兒女給你做個伴。’”
“這麼說杜使君是想帶二郎去馬場?”
“老夫人的話甚有道理,再說軍馬費用乃世子出力解決,理應帶他前去,大郎君若想去,不如等明年。”
元桀吃了個悶虧,頓時臉色難看,“明年本將對此事是否還有興趣尚不可知,如此就不打擾杜使君的翁婿之樂!”
說罷他拂袖而去。
這元桀正因為元昇的黑風寨一行而心生妒意,杜洵今日的選擇隻怕是火上澆油,將他兄弟二人的裂痕再撕開了些。
所以當下便聽元昇問道:“杜使君要帶孤去馬場,可有問過孤願不願意?”
杜洵忽而嚴肅,“若未記錯,大王十歲時便已習得相馬之術,世子如今年及弱冠,可知騎兵的馬匹配給數量?若陣前應對遊牧之族又用何種馬匹為上佳?”
“……”
元昇像被杜洵捏住七寸,頓時偃旗息鼓。
杜洵道:“世子不若早些做準備,明日卯時咱們便會出發。”
說著他就往王府外的方向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道:“你們是不是在吵嘴?”
杜初月和元昇對視刹那,不約而同地撇開臉。
杜洵歎道:“吵嘴不好,咱們同行的時間可長著呢。”
他這回是真離開了,爾後杜初月也順著眼睛進了東院。
涼風從竹林小道間嘶嘶地灌過來,元昇忽而笑道:“他還真把自己當孤的嶽丈了?”
阿非應和:“就是!”應完又覺得不對,小心地說:“世子,他不就是您的嶽丈嗎?”
元昇瞪阿非一眼,調頭回了洄浪軒。
翌日卯時,元昇與杜初月乘馬車準時抵達了事先約定好的城外驛站。
杜洵已經在那等侯,他身邊另有位留著兩瞥八字胡,眼框深邃的中年男子。
杜洵介紹他名高芥,乃雍州群牧使,曾事於銀州監牧,擅相馬之術。
大祁自太宗朝起,上至達觀貴人,下至尋常百姓皆有好馬之風,擅長相馬的能者走到哪都能受到禮遇。
高芥現任雍州群牧使,正是負責軍馬的管理與豢養,直屬於雍王麾下。
杜洵方才所說銀州監牧是朝廷設立的馬場之一,如今大祁的軍馬儲備早不勝從前,部分甚至會從烏璞國購得。
與高芥的交談中,杜初月得知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是正是雍州與烏璞的交界之地,蔚明城。
馬車一路朝北而行,杜初月不時掀開車簾觀察車外之景,離開雍州城不遠便見城外有良田萬頃,初冬之際田間覆上了薄薄一層白雪,正是一望無垠。
若未猜錯這些田地都是張家的產業。
杜初月後來就證實了這個想法,但得知的方式卻不儘如人意。
彼時他們的馬車已行駛整日,途徑雍州轄內鞏縣的一處村落,一行人下馬車於村口茶肆歇腳。
落日西沉,村子裡正是炊煙嫋嫋。
高芥給了店家些銀錢,讓幫忙準備些吃食。那店家很是熱情周到,叫家裡人去後院現宰條鯽魚,用豆腐燉了鍋鮮湯,配幾道爽口小菜給他們端上桌。
上菜的時候,店家順口搭訕道:“客人們這是往哪去?”
因軍馬采買需低調行事,他們此行隻扮作行商的商旅,連杜初月的隨身侍女也隻帶了紫檀。
高芥回說:“邊地走商。”
“是去蔚明城?”
“正是,你倒有幾分見識。”
“我這裡來來往往的人都多,尤其冬季農閒,家中留有閒錢贖了徭役的,都愛往蔚明城走商。”
如今雍州施行的仍為舊稅法,此稅法中百姓會承擔一定的徭役,負責諸如城牆水道的建設,若要免役則需要支付相應的銀錢。
聽到這裡,元昇開口問道:“若是沒錢贖徭役呢?”
“還能如何?要不就當老黃牛賣力氣,要不就跑到他鄉另尋出路唄。”
“家裡的土地呢?也不管?”
“若一年到頭沒個剩餘,證明那地也養不活一口人,還要它做什麼?”
一席話聽得四人無言,正巧路邊經過了個皮膚黝黑,身邊跟著條小黃狗的小少年,店家叫住他,“武哥兒,來!”
這武哥兒瞧著有些心事,恍恍惚惚抬起頭,店家又是一招手:“來啊。”
小少年走上前,店家從高芥剛才給的銀錢中取出兩枚,另拿了兩塊菜饃共同塞給他。
“拿回去給你兄弟吃。”
“他腿正疼著,吃不下。”
“那也帶回去給他留著。”
店家拉著武哥兒,回頭笑說:“客人們剛才吃的魚就是他去旁邊凍湖裡打來的,小小年紀厲害著呢。”
武哥兒像是才發現他們,移目望來,可望著望著漸漸眼眶發紅,鼻喘粗氣,忽就將兩個菜饃擲了過來。
菜饃打進魚湯,濺了臨近的元昇滿身。
元昇倒未發火,隻是慢條斯理彈走衣袍上的穢物,“小子,我何時得罪過你?”
小少年指著他們喊說:“就是你們這些人害得我兄長摔斷了腿的。”
“說什麼。”店家虛煽他嘴巴,“怎麼滿嘴胡言亂語?!”
“就是他們!”
武哥兒邊喊邊哭,店家安撫一陣,回頭解釋:“他家兄長前些天在縣裡的水渠做工,不小心跌進坑摔斷了一條腿,現還在床上躺著。”
“他不是不小心摔的!”武哥兒摸了把眼淚,“是他們想要我家的地,故意把他推進坑的。”
原來這小少年名為豐武,家中另有兄長豐文,豐文豐武兩兄弟自小沒了阿爺,靠寡婦阿母憑幾畝薄田將他們拉扯大。
原本這豐家大郎已長大成人,無論在農務還在家事上都能替阿母減輕負擔,誰曾想縣裡有權有勢的人家看上了他家的幾畝田,又因強買不成,於是買通官差,在豐文服役修水渠時害他摔斷腿。
如此豐文便無法完成規定的役份,隻能變賣家裡田地贖役。
這武哥兒許是看他們衣著華貴,所以才將之認作是強占他家土地的一丘之貉。
店家講到傷心處,武哥兒再次抽抽嗒嗒失聲痛哭起來。
嚎哭聲中,元昇掏掏耳朵,“吵死人了。”他望向衣著最樸素的紫檀,“或是,你去安撫他?”
紫檀表情嚴肅地點頭。
但見她兩三步走上前,鐺地拔出袖中短劍。
“再哭把你頭擰下來!”
“……”
那武哥兒不禁嚇,哭得更大聲了。
紫檀勸哭失敗,杜洵高芥又因扮的是富貴逼人的商戶家主,前去相勸自是不太合適,餘下便隻有杜初月和元昇。
他二人還因為前夜之事沒有說過半句話,見此情景,元昇先道:“杜娘子,該你去了。”
杜初月不抬眼眸,“世子為何不去?”
“杜娘子是女子,女子對孩童有天然的安撫力。”
“可世子俊美無雙,就算是孩童也會敗在世子膝下。”
“杜娘子熟悉我雍州一草一木,小小少年又豈在話下?”
“世子心比比乾多一竅,安撫之事又怎能難倒世子?”
再繼續下去就真成了吵嘴,兩人紛紛住口。
那邊嚎哭聲如萬馬奔騰,元昇無奈道:“這樣如何,你我一起去,看他心喜誰,誰就安撫。”
杜初月沒再反對,元昇信心滿滿地從桌邊起身,同她一起走上前。
那武哥兒抽泣著抬起頭,黝黑的臉頰上有幾道皸裂的凍傷,如今均被眼淚鼻涕所模糊。
他淚眼迷蒙地望著他們,估摸是覺得奇怪。
“小子,彆哭。”元昇指杜初月:“有什麼話儘可以跟這位娘子說。”
小少年的目光移來,杜初月微微淺笑,眼中寒光一閃,他立馬縮回視線反望向元昇。
接著,他嗷喊一嗓子,撲到元昇身上,開始放聲大哭。
身後傳來高芥噴茶的聲音。
杜初月幾分譏笑:“到底是世子魅力不減。”
他眼神躲閃,使勁推囊箍在腰間的黝黑手臂,誰知越推小少年箍得越緊。
但見武哥兒將臉埋在在他的衣袍裡左右擦拭了兩下。
“你,怎敢!”
元昇四肢僵硬,麵容扭曲,大概從未經曆過如此可怖的時刻。
腳底,小黃狗旺旺叫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