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雖至,夜晚冷氣卻未消。又落腳高地,風起時陣陣寒涼意一股腦往脊骨裡鑽,光是在門口站了片刻,虞爻身子就開始哆哆嗦嗦,更遑論在軍帳外站著的人。
秦郅未著鎧甲,隻一身凝練乾淨的圓領窄袖黑袍衫,負手而立,對月而望。
他守在帳前,是怕溫念的占卜靈驗嗎?
虞爻望著幾步開外的背影,如一棵古鬆,在長風中巋然不動。
初見之時,隻覺有一雙冷眸之人,當如千年寒冰,喜怒無形,寡義薄情。連日相處,卻漸覺他溫良周至又默然無聲。
不過,真是……實誠得緊。
溫念說軍中有異動,提醒她小心,恐遇災禍。但虞爻覺得,不至於這麼快。再者說,就算裘無肖要謀害她,也應該去的是自己的營帳,而非來溫念帳中。秦郅卻守在這裡,固執吹冷風,就挺、挺笨的。
這樣想著,虞爻慢慢退回了房中,抬眸瞥見了床邊堆疊的一團黑色衣物,記起這是秦郅的披風,剛才未及時歸回。她拿起披風,腦中又不由得想起那道久立的身影。
要不拿給他吧,萬一凍出個好歹,主帥病倒了這仗怎麼打?
虞爻輕手輕腳抱著披風,出了軍帳。
“將軍。”
殘月綴天,幾點寒星,萬籟俱寂。
秦郅聽到清泠一聲轉身,瞧見方才同自己據理力爭的小人,單薄著衣衫,笑著站在身後。他眉微蹙,問:“你怎出來了?”
“給您送衣服,”虞爻說著,將懷中的衣服抖落開,怕秦郅逞能不穿,踮著腳給他披上又綁了結。
秦郅本想拒絕,垂眸之時,眼中隻看得見一段雪玉白頸,再往上,粉頰朱唇,輕羽長睫,又覺鼻中淡淡清香漫入。他驚疑又生怪異舒心,全然忘記要阻攔之行。
給秦郅綁了一個少女心十足的蝴蝶結後,虞爻心滿意足腳跟落地,仰首道:“將——”
對上咫尺之人的雙目,眼中深邃注神讓她心跳一刹失序,心道:我這是又做錯了什麼,怎麼這種眼神。連帶著言語也不利索,“將、將軍,夜、夜裡天涼,您小心染風寒。”
說完,虞爻向後撤了一步,準備撒腿跑開,卻被身後人一把拉住了腕子,問:“跑什麼?”
秦郅早在虞爻啟唇前便回過了神,卻發現這人看自己的目光驚恐懼怕,就像是見了什麼蛇蠍猛獸,方才心口那異樣念想全然不見,唯剩不愉。
廢話!
大半夜被人用一副“要吃了你的眼神”盯著你不怕!
被拉著手腕的虞爻,轉身前在心中怒嚎,對向秦郅時又換上了一張笑臉,隻是這笑比哭還難看,她顫著聲問:“還有什麼事嗎?將軍。”
秦郅拽著虞爻的手腕不鬆,靜靜看了她少頃,似是無奈,又慢慢鬆開了手,解下有人才為他係上的披風,向前走了幾步,敞開後搭在了虞爻的背上,道:“本將軍不冷。”
一件披風,你披過去,我穿過來。
虞爻看著重新回到自己肩上的披風,心中萬般無語:好好好,你不冷。我真是閒得慌,大晚上的不睡覺給你出來送——
“你把披風給本將軍,是想同溫姑娘同衾而眠嗎?”
“怎麼會!”哀怨吐槽被打斷,虞爻隻覺秦郅的腦回力也是相當的清奇,急忙道,“我是怕你冷。”怕他不信,又補了一句,“僅此而已。”
聞言,秦郅隱匿著笑意的眉宇突然舒展開來,唇角輕揚,隻覺眼前人認真急切的模樣甚是有趣,心存逗弄。
“哦。”
“是嗎?”
“是是是,”虞爻點頭如搗蒜,看著秦郅唇角若有若無的笑意,瘮得慌,心道:這人之前也沒這麼愛笑吧,“您就是給我十個膽子也不敢跟溫念同床共枕,男女有彆,我知道。”
夜風又襲,涼意更甚。
秦郅看著麵前抖動不已的人,決心不再捉弄,道:“知道就好——回去睡吧。”
“哎好。”終於聽到了想聽的話,虞爻轉身就走,一點都不留戀。
大晚上嚇死人!
望著步履匆忙行向營帳的人,秦郅輕笑一聲。
小沒良心。
不成想,這離去時一句叮囑都沒落下的人半道又折了回來。
“將軍,我還是覺得您早些休息得好,”雖然覺得每次和秦郅獨處都跟會要命是似的,但虞爻還是認為他夜裡的守候有些擔心多餘,“溫念雖說我或遇危險,但不急在這一時。更何況,今夜我息於溫念帳中,梧赤、殿下在兩側,那想加害於我之人斷然不會輕易動手。”
虞爻看向他,真切道:“將軍,您是一軍主帥,萬一冷了凍了染上風寒,我罪過就大了。”
喋喋不休之人砸吧著秀口念念叨叨,秦郅眼中含笑默默聽著,待她說完後,才道:“我知道了,你快去睡。”
心中歎氣,虞爻心說這又是白費口舌,照顧小舅子,不對,前小舅子也不是這麼個照顧法吧。算了,困得要死,睡覺睡覺。
“好,將軍,”虞爻無可奈何,“那我先歇下了,您要是累了冷了就趕緊去歇息。”
秦郅輕應了聲,看著她進入帳中,收回目光。
風起,月寂。
他不覺寒涼,心間反倒生出寸寸暖意。
——
虞爻趴在桌上睡了一晚,破曉之時起了身,回頭望了一眼,榻上女子睡意酣甜。她放下心來,起身揉捏了幾下脖頸,端起地上木盆,掀開帳簾走了出去,抬眼便瞧見了不遠外練著刀劍的人。
秦郅真守了一宿啊。
虞爻趕忙邁步向前跑去。
聽到身後腳步聲,秦郅收起長劍,轉過身去,迎上來人:“你跑什麼?”
好熟悉的話。
跑到秦郅跟前,從上到腳將他看看了一遍。臉色正常,能武刀練劍說明四肢靈活沒被凍傷。虞爻舒了一口氣,道:“將軍,天亮了。”正說著,側目看見衛珣同梧赤打著哈欠一道從帳中出來,又接著道,“梧赤和殿下也醒了,您這下可以放心了,去帳中小睡一會兒養養神吧。”
梧赤、衛珣聞聲而來。
“秦大哥昨夜未睡嗎?”衛珣迷蒙著眼問。
眼神在相對而站的兩人身上來回瞟動,梧赤眼中帶笑,雙手交疊在腦後,轉身向冷泉走去,悠悠道:“秦將軍擔心某人唄。”
“擔心,”衛珣迷糊的腦袋中陡然顯現出一張楚楚動人的容顏,瞬間清醒了不少,看向秦郅,“將軍,你不會是擔心溫、溫姑娘……”
秦郅睨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轉身走了。
“他為何瞪我?”
“大概是因為殿下的多慮,”虞爻端著木盆,知曉衛珣回錯了意,道:“殿下儘管放心,秦將軍對溫姑娘無意,不會和您搶的。”
為了小舅子的安危在寒風中守了一夜,秦郅肯定喜歡虞夭喜歡得不得了,哪還看得上彆的姑娘。
寬慰完少年,虞爻也向冷泉走去,留衛珣一人在原地羞紅了臉:“這般明顯嗎?”
軍中士兵作息有嚴格的規範,此時清泉旁陸陸續續有將士趕來,皆迅速打水洗漱,虞爻也隻得匆匆洗了把臉,在帳中邊提防來人邊換了裹胸布。
往日就寢前,她都會解下,隻因虞夭芳齡不過十八,身體發育尚未完全,用布緞裹束著,時間長了隻覺胸悶氣短,尤其在晚上。這也是她怕與人同寢的原因。
換好衣物後,虞爻出了營帳準備看看溫念然後去工匠營設計圖紙,半路上腸鳴不斷,她隻得轉道先去夥房討些吃食來。
“小爻來了啊。”
火頭軍管事王老三,家中排行老三,身形敦實,為人熱情,因虞爻之前幫其磨過菜刀,還幫忙監過工,便對她多加照拂。有時虞爻深夜來覓食,也會偷偷起灶幫她熬粥。
虞爻覺得他是一個很好的大哥,有時灶上忙了,會主動幫忙。這會兒聽他招呼道:“剛出籠的饅頭,來一個?”
“好呀,謝謝王哥。”
接過王老三遞來的饅頭,虞爻雙手捧著,鬆鬆軟軟,冒著香噴噴的熱氣,直入腸腔,趕忙啃了一口,滿足地歎慨道:“好吃!”
“好吃就好,”王老三心滿意足,“我去給秦將軍送早膳,你幫我看著點做好的饅頭,夥房裡夥計們忙得抽不開手,等會兒我回來再給將士們分一下。”
虞爻咬著饅頭,點頭應道:“王哥你去,我等著。”
王老三笑嗬嗬地離開,虞爻在夥房前候著,左青走了過來,腰間記掛著兩個水壺,笑道:“虞兄弟在用早膳啊。”
眼前人笑眯眯的。
虞爻每次看到左青,總覺得他的笑容就像模板一樣標準,俗稱“假笑”,看著看著就不寒而栗,心想:就吃啃個饅頭哪裡算得上“膳”呢。口中應道:“嗯,你是來給殿下準備早膳的嗎?”
左青點頭應道:“是的,不過現下我得先尋到殿下,可否勞煩虞兄告知一聲。”
“殿下在溫姑娘的營帳中。”
“原是如此,”左青笑道,“怪不得尋不到,”垂眸看了眼腰間的水壺,又向虞爻道,“在下還有一不情之請。”
“左兄弟清講。”虞爻是真不喜歡磨磨唧唧的說話。
“可否有勞姑娘幫殿下打些水來,在下想去——”左青看向茅廁的地方,虞爻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登時會意,人有三急,她倒也理解。
“你去吧,等王哥回來我就幫你去打水。”虞爻道,“也不影響你給殿下送飯。”
“有勞了。”左青解下水壺,向遠處走去。
王老三這時也趕了回來,虞爻應諾去給衛珣打水,將水壺灌滿後轉身,卻發現身後站著方才說是要如廁之人,笑著盯著自己。心中一驚,身向後趔趄,差一步便要跌進山泉中。
“你站我身後乾什麼!”
左青拱手道:“實在抱歉,在下是想同虞兄說話的。”
“說話就說話,離這麼近作何!”
虞爻怒氣橫生,她不識水性,山泉是一汪大泉,下遊入寬河,這一腳下去,若是沒踩穩,給衝到下遊去,隻怕是要命喪於此了。
思至此,虞爻將水壺塞到左青手裡,氣呼呼地扭頭走開,未曾看到身後人詭譎的一笑。
低頭向工匠營走著,虞爻一不小心撞上了一睹肉牆,她捂著額頭,向後退了幾步,抬眼去看。
秦郅低眸看下來,聲音低沉:“為何不看路?”
“我錯了。”心中煩悶,虞爻不想和任何人多費口舌。
秦郅眉峰微挑,卻不再追問,又道:“將你的東西收拾下,搬來本將軍營帳。”
“啊?”虞爻瞠目看向秦郅,“將軍你說什麼胡話呢?為何啊?”
“你不願?”
被秦郅十級語言理解力折服的虞爻,還未來得及解釋,便見這盯著她看了半晌的人,又甩袖走了。
虞爻:“?”
莫名其妙!
虞爻也不再多想,鑽進工匠營中,一畫圖就是一天,期間除了午膳時看望過溫念,確定她身子已無礙後未浪費一分一秒,隻想好快設計好兵器圖。
暮色初臨,虞爻便放下畫筆,趕忙回了自己的營帳,生怕有人趁著夜色對她下手。隨意洗漱過後,她癱倒在了榻上。
要為幾人打造的兵器草圖畫終於好了。
虞爻翻了個身,睡了過去。
希望今夜不要被暗殺……
一夜無夢,又見黎明。
春日暖光叫醒了虞爻,她慢慢睜開了眼,入目是一張英俊的臉。
是夢嗎?
尚在迷糊中,虞爻迷瞪著眼用指腹戳了一下身側人的臉。
緊致的紋理,真實的皮膚觸感,猶如一把榔頭,徹底砸醒了她!
虞爻睜眼看清了身側躺著的人。
秦郅!
秦郅躺在她身邊!
腦袋停止思考了一瞬,少頃後,虞爻大叫著扯過了被衾:
“啊啊啊——你、你你……”
被喊叫聲吵醒的男人緩緩坐起,睡眼惺忪,語調不悅,夾雜著未曾聽到過的慵懶:
“吵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