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糧倉,謝玉敲走至官驛,選了匹黑色的矮腳馬。
時間緊迫,她隨即跨身上馬,雙腿夾緊馬腹,馬兒一聲嘶鳴,帶著她奔進夜色之中。
卯時,雞犬相鳴聲已經遠遠被甩至身後,天色微亮通透,晨霧還未完全散去,謝玉敲出了主城門又向西跑了數十裡,在一處竹林裡停了下來。
她把馬拴起來,蹲下去,用手輕輕揩了揩泥麵上新鮮的車轍印。
當時,在牌坊外,亦微給她帶來的消息是:子時之前,桐安主城門至少開了三次,有數輛不同的馬車出城門後,分彆往西麵、西南麵和東麵而去。
謝玉敲仔細辨彆過,往東麵的車轍印最深,其次是西南,最後是西麵。
像周知縣那種自認為老奸巨猾又自作聰明的人,謝玉敲原先並不打算同他虛以委蛇,但桐安的水遠比她想的要深,細思後,她決定將計就計,便囑咐亦微派了幾個暗衛往東麵去了。
不出意外的話,他們將會在那裡收獲一大半被“偷竊”的官糧。
而她——
一陣窸窣聲打破她的沉思,謝玉敲神色一凜,往那黑漆漆的竹林望去。
隻是還尚未來得及反應,一道劍光便自林間而出,勁風利爽,伴著風而來,霎時間,竹葉紛紛揚揚灑落一地,在這寂靜的清晨時分,森寒的劍氣就這麼向她直麵逼近。
謝玉敲足尖一點,頃刻之間,人迅速隱入一叢翠竹之後,隨即屏住呼吸。
但不知為何,那邊卻是一劍過後,便沒了蹤跡。
像某種無聲的警告。
此時剛離了桐安不過十裡,謝玉敲雖已經脫下厚重的官渡,穿上了輕便的黑色布衣,但她尚未做任何偽裝,並不想這麼快遍暴露蹤跡。
她又往後退了幾步,想趁著天色尚未明朗,直接抄著林間小道離去。
未曾想,甫一動,那邊隨即又是一道劍影而出,這回卻是實打實地劃至眼前了,那通骨的涼意就這麼順著春風穿進發間。
對方的武功很高,甚至不在她之下。
這也是謝玉敲剛剛想要趁機溜走的另一個原因——
隻是現下,這種情況已經不容她再被人當成肉中刺追著打了。這般想著,謝玉敲修長的食指在劍柄處一彈,那桃花紋隨即飛速旋轉,劍出鞘,她也跟著傾身而出。
漫天是飛灑的竹葉,劍影翻飛,尖銳的摩擦聲蕩開。
謝玉敲身量輕,自小輕功便學得極好。她借著那彎了腰的竹竿一躍,趁對方還在原地轉圜之時,悄悄近了身。
但看不清臉。
對方戴著頂鬥笠,上麵遮著塊黑色的麻布,臉完全籠在了陰影之內。
隻能從身型看出來,對方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不算壯,甚至有點偏瘦,握劍時他黑色袖口露出瘦削的腕骨,借著即將破雲而出的天光,謝玉敲看見他細長白皙的手指,二指指腹有一道很深的舊疤,一道狀似雕青的黑色紋路攀附其上。
像一株破土而生的藤蔓。
黑色的,像凝固的血脈。
兩人就這麼又一招一式地過了幾個來回,謝玉敲漸漸占了上風。
但並非她武功在對方之上,而是這人——
他不擅長用劍。
真是個怪人。
謝玉敲想,既不出死招下狠手,又不用擅長的功法,還非得來試探她,也不知道此人安的是什麼心。
下一刻,她劍逼得更近了些,手腕一抬,那人來不及躲閃,那鬥笠竟就這麼被她直直掀開了。
卻是不曾想過的,在那厚重的麻布之下,露出的那雙清亮明綺的桃花眼,竟是來自幾個時辰前如幻夢一般出現過的那人。
鬥笠被打落的瞬間,宋雲遏眼裡閃過慌亂與不安,但也隻是須臾,他便斂去神情,彎起眉眼,笑意盛開。
一如當年。
恍惚中,謝玉敲仿若又見到昔日恣意的少年郎,她與他的暮暮朝朝,是在晏明殿拾起她落水的那日,也是在高堂上從容不迫地與她同心對視的那刻,更是報恩塔上意氣風發的那輪落日。
而京都一彆,孤煙與萬重關山,這七年歲月,過得太快,指尖韶華刹那,是黃粱一夢與驚鴻照影,再相逢,話語已凝噎,隻餘茫然相望。
像昨夜的細雨,他們隔樓相望,一亮一暗,一實一虛。
謝玉敲手中的劍再也握不住,垂至濕軟的泥地,銳利的劍鋒劃破正間的竹葉。
“阿遏。”她呢喃,清麗溫柔的聲音喚醒同樣陷入靜默的人。
是緣分吧?
是緣分罷。他們早該相遇了。
宋雲遏收回劍,指尖無意識搓過指腹的傷疤。
一朝從雲端跌至泥塵,從赫赫有名的永安王成為無名者的第六年,他本以為自己已是心如磐石,再難起波瀾,怎知昨夜再遇見謝玉敲,他才發現先前的那些“前塵不論”“不要有半分眷戀”,不過是欺騙林空和胡數剌,欺瞞自己的空口白話。
從小到大,他身邊就隻有一個謝玉敲,心裡也隻有一個謝玉敲。
但謝玉敲這一聲呼喚,實在是太過久遠,像是單薄長夜孤枕難眠時的一聲,宋雲遏一下便回過了神。
眼下的場景並不太適合同她相認。
前路凶險詭譎,他本來隻是想用武功逼退她,不想這麼快就暴露身份,誰承想,他的敲兒還當真讓他刮目相看了——
七年前,她的武學造詣本就不在他之下,沒想到文官幾年,在朝堂上整日勾心鬥角,她這武功竟是也半點沒落下。
使劍,他一直是她的手下敗將。
思及此,宋雲遏眉間笑意愈濃,他重新帶上鬥笠,背身抬步朝竹林更深處走去,“跟上來,馬留在此處。”
他所行方向並不是車轍印的指向,謝玉敲心有疑惑,但終是沒有過問,她也帶上麵罩,重新束了發,跟上他。
卻始終隔著幾十步的距離。
她還沒從那股震驚的餘震中緩過來,昨夜那些被暫時壓製的疑問再次鑽進腦間,她步伐快了些,正欲追上宋雲遏,竹林裡驟然驚起一灘紅臀鵯鳥。
兩匹來自塞北的馬,步履穩健,紅鬃亮裘,蹄項八尺,姿態挺拔,更奪目的是坐上二人,一位端正俊美,是中原人相貌,另一位卻是卷發藍瞳,儼然是來自疆北,隻是看起來年紀還尚淺,瞧見謝玉敲時,他滿麵的怒氣與憤恨如何都壓不住。
謝玉敲止住腳步,不再向前。
天色漸漸亮起,離謝玉敲稍遠的那匹馬上的人率先躍馬而下,又拍了拍還坐在鞍上怒目圓睜的異族少年,“胡數剌,把馬圈起來,再去把牛車帶來。”
說著,他朝謝玉敲這邊走了幾步。
趁著清晨的光亮撒來,謝玉敲終於徹底看清他的相貌,卻驟然呼吸一窒。
“是……林將軍?”她嘴唇翕動,扭頭看向身前的宋雲遏。
“世間已沒有林將軍了,”林空抱手輕笑,喚的卻是謝玉敲先前的稱呼,“玉敲姐姐,見到我是不是很欣喜呀?”
“……”謝玉敲吐出口氣。
這林空還和小時候一樣,擅長各種巧言令色,卻不煩人,至少因為他輕快的語氣,她提了好半天的那顆心終於歸回了原位。
終於有了故人相見的實感。
“先彆話家常。”宋雲遏神色淺淡地看向牽了牛車來的胡數剌,“找個隱秘的地方,再行商議。”
正從牛背上下來的胡數剌聽見此話,他漢語還未學的完全,此刻卻因為焦急說得異常迅速順利:“不是,青冥大哥,這女人也要一起跟著去?你剛剛不是說要去把她打退嗎?”
打退她?
謝玉敲捏了捏腕骨,難怪剛剛宋雲遏的劍來的又快又利,原來是真的存了這種心思,她眸間隱隱慍怒,這時,宋雲遏卻輕輕碰了一下她的袖口。
又指了指牛車。
縱使多年未見,謝玉敲還是一下便領悟了他的意思。
怨氣一下便散了。
她收回放在劍柄上的手,繞過那還滿腔怒火的少年,徑直先上了牛車後麵的乾草板上,明媚的笑容在麵罩下隱隱浮現,“那就走吧。”
林空聞言一把摘下外衫,露出內裡的粗麵布衣,又三兩下在額間係了條頭巾,一氣嗬成,活像京都城內雜耍的變裝藝人。
謝玉敲有些嗔目,突然感覺肩上披來一件帶著餘溫的寬鬆外衫,也是麻布料,帶了點融融香氣。
是桃花香。
她心神一顫,看向宋雲遏,卻被那硬邦邦的異族少年刺了一句:“你也太蠢了吧,穿夜行衣,生怕彆人不知道你是刺客似的。”
謝玉敲輕咳一聲,沒有辯駁。
倒是宋雲遏麵上添了些微微的不滿,他看向胡數剌,“我先前告訴過你,往事不咎。”
胡數剌是後來才知道宋雲遏的事情的。
那時候,他跟了宋雲遏已有幾月時間,對他崇敬又仰慕,自是理所應當的,對素未謀麵的謝玉敲帶了些不由自主的怨恨。
他恨京都城那隻隻手遮天的鷹,更狠那些蟄伏於鷹巢底下的人。宋雲遏和他講過無數遍的靜心靜思,可一旦遇見了,他還是無法自控。
但宋雲遏知道,他是該恨的。
隻是,他這回恨錯了人。
他微微歎氣,拉住胡數剌的手腕,把他掀上牛車,“林空,你拉車,記著,順著竹殼上的劃痕走,不要跟著車轍印。”
說罷,他又看了眼謝玉敲。
卻見姑娘如玉似的臉低垂著,嘴唇抿成一道細細的線,眉間微蹙,像在思考著什麼。
晨風舒涼,卷起謝玉敲臉側發梢。
宋雲遏指尖扣著布裡,忍著蠢蠢欲動的,想要把她攬進懷裡的旖旎心思。那年報恩寺藏經閣的情思,在經年累月之間,已成了無法言明的遺憾。
牛車在泥路上滾滾前進,向著薄日而去,駛向未知的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