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匾額上疏狂冷峻的氣息不同,現任奉天殿副殿主楚靖城生了副斯文俊逸的相貌,但無論他如何言笑晏晏,任誰也不敢小覷這個年紀輕輕就位高權重的修道者。
他先是輕描淡寫地將兩撥人的武鬥帶過,然後讓雙方梳理緣由。
“自古以來,吞噬靈魂就是邪修壯大自身實力的邪路,甚至演生出魂修一派。此舉有傷天和,為天理不容。在天譴之前,魂修往往更容易被靈魂反噬,哪怕實力大增,自身靈體不穩也會走火入魔。沒有絕對把握,魂修是不會貿然吞噬靈魂的。”楚靖城端坐在案前,手指在案幾上輕輕扣著,這是他思考的習慣。“但從你們所說來看,魂修已經找到了解決之法。就是用彼岸花製作成魂器,用靈氣催開就能惑人自相殘殺,吸納靈魂。”
象鐲少女道:“恕我直言,彼岸花陰氣極重,除了各大宗門各憑手段采集的以外,它生長的自然範圍從未超出過冥界。彼岸花確實有吸引亡魂的效果,但從未沒有發現彼岸花能吸食靈魂的特性。如果有,那些試遍無數材料的魂修早就鑽研出來了。”
“就是,更不要說還能使彼岸花存活在魂器中。”
“修仙界現存的活體彼岸花極少,但真要說起來,玉輪嶽海也很可疑啊。”犀象盟的人語調忽然微妙起來,“你們宗門裡的那一條試煉之路,底下冰凍著的,就是彼岸花吧。”
玉輪嶽海的弟子們一臉不悅,說:“明靖川地處絕寒,不到金烏落羽絕對不會解凍。那時也是各大宗門前來參與鬥海大會的日子,要真是眾目睽睽之下盜取的彼岸花,那我看修仙界應有此劫。”
“誰家的彼岸花能吃人靈魂啊。”
楚靖城揉了揉眉頭,很是無奈:“倒不如想想魂器是如何製成的。”他轉頭對黎暄說:“凡間來的孩子,這裡隻有你直接接觸過魂器,把你記得的都說出來。”
黎暄回憶著那些血色鮮明的畫麵,說:“那個瓶子觸感是冰涼細膩的,會散發出迷惑人的花香,聞了就會心火暴躁,失去理智。村民們的靈魂在瓶子裡還保持著意識,說裡麵很燙,回憶以前的舊事求我放他們出去。瓶子似乎能把人的靈魂化成黑色的液體,用附身殺人的魂修為此一直都在追殺我。但是直到瓶子被擊碎,村民們的靈魂也都還沒有被融化……”
陳知微斜睨他一眼,冷淡地開口:“你再好好想想,那些人的靈魂被雷劍擊毀之前的形態。”
黎暄沉默了一會兒,“……是互相融合在一起的,像雲霧一樣。”
“錯,是互相吞噬。”陳知微眉眼冷峻,吐露出一個殘酷的推斷,“這個魂器需要靠靈力催動,彼岸花才能大規模釋放香氣。魂器內刻的法陣不足以短時間融化大量靈魂。所以隻能是用先讓靈魂互相吞噬,再用魂火催動法陣加速煉化。那些跟你求情的,不過是煉蠱一樣的東西,早就不是你認識的人了。”
黎暄臉上的血色一下子褪了個乾淨。當時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在動搖他?如果自己在魂修之前打破魂器,他要麵臨的又是一個怎樣的怪物?
眾人聞言心裡也有了一番計較,叛走的魂修不是什麼高階修士,手上的魂器規格不高,否則在逃離淩雲宗這個小門小派時隻造成了幾個門徒的死亡,犀象盟也不會在追殺時大意讓他脫身。
“既然如此,淩雲宗的魂修不過是邪修進階暴露出來的冰山一角。這樣的魂器隻要稍加改進,製作的方式被流傳開來,對於修仙界都將是極不穩定的因素。”楚靖城最後一錘定音,下令遣人深入調查淩雲宗的彼岸花魂器,又讓犀象盟嚴加看守修仙界通往人間的結界,慣例委派給各大宗門世家的任務也將加大巡行力度。
楚靖城看了看陳知微,勾起一抹笑,說:“玉輪嶽海的陳道友看著麵生,行事之果斷、觀察之細致,實在出人意料。追查的事情不如就由你接手?”
“沒有必要。”
陳知微拒絕得很乾脆,楚靖城也沒有強求,依然保持著高位者的寬容大度。
但是黎暄卻從兩邊截然不同的氛圍裡感受到,劍修似乎拒絕了一項好差事。也不一定是好差事,更重要的是,他拒絕的是一個大人物拋來的高枝。
不過黎暄覺得劍修還是太年輕了。
在奉天殿走了一遭後,犀象盟的少女在登上象輿前,用清亮的嗓音對陳知微喊道:“喂,玉輪嶽海的劍修,你叫什麼名字?我是犀象盟的蘭沐煙,不妨結交一下。”
“陳知微。”劍修頭也不回,“下次換個結交方式吧。”
蘭沐煙粲然一笑。
黎暄默默記下了這個名字,不自覺地在舌尖裡模擬這三個字的發音和吐息。
他們本想瀟灑地揚長而去的,但是駐鶴亭的仙官笑眯眯地等著他們,看架勢是有備而來。果不其然,對方張口就是要賠償:“道友留步,先前武鬥時造成的一些不便,還請安排修繕。”
然後他們就看著對方掰扯什麼地上的傳送法陣,周圍殿宇被靈氣鎮落的脊獸金瓦,合算起來的損失,需要和犀象盟對半分擔。
犀象盟的人倒是爽快,財大氣粗地表示不用對半開,全由他們包攬。
“各位誤會了,這並不隻是靈石的事。”仙官語重心長的話裡透著一絲幸災樂禍的狡黠,“駐鶴亭是仙都對外的重要交通關口,修複法陣耽誤的不是靈石,而是仙都的公事。因此奉府君的命令,凡是因私鬥犯了律令的,都要聽從天淵府處置。”
至於是何種處置,全看天淵府安排,通常是委派一些棘手的任務。
沒錯,在修仙界,仙都統禦四方的方式之一,就是各大宗門必須分派各層次的子弟來聽從調遣,完成任務便可以領取功德,相反,違犯律令便要倒扣彌補。功德隻能記在宗門名下,並不能直接為貢獻者換取靈石,還需要宗門
例如陳知微此次完成巡行任務可獲取三百功德,擊殺有案底在身的在逃魂修可獲取一千功德。
頭次出山門率隊巡行的劍修問:“要扣取多少?”
仙官笑眯眯地伸出一根手指頭:“不多不多,從頭記起,一萬足矣。”
劍修常年冰封的表情,似乎又冷上了幾分呢。
橫無際涯的海水之上,山嶽連綿伴隨雲海生瀾,千峰競秀直插雲天,夜裡明月高懸,冰玉明鏡一般地漫射光輝,皚皚雪峰無處不在的瑩瑩雪色,無一不沁透了亙古不變的月色。
這裡便是玉輪嶽海,直指天穹、隻手摘星的雪域淨土,盤亙修仙界西南靈域的名門劍宗。
清晨時分,鐘磬聲回蕩在千重山嶽之間。
黎暄現在已經是玉輪嶽海的弟子,跟隨同門的新人修習已有一段時日。門中弟子往上數三代五代幾乎都是修仙界的修士,像他那樣從凡間入道的堪稱九牛一毛。因此,跟他同處於築基階段前的新人年紀最大的都未超過十二歲。十五歲的年紀置身其中,起步確實有些晚了。
“為什麼那個鄉巴佬能和我們一起上早課,和他同處一室,連空氣都汙濁了。”同輩的弟子中不乏驕矜之人,修習枯燥的時候,就想方設法橫眉豎眼地找茬,現在黎暄就是他們新的嘲弄對象。
黎暄對著幾案前的經文默默背誦,向內感知自己引氣入體的經脈,一副不理外事的模樣。
玉輪嶽海靈氣豐沛,他的體質對此非常敏感,引氣入體這是最基本的內家功法,有家學傳承的弟子幾乎剛會走路就已經有所接觸。玉輪嶽海最基本的入門功法對修士的要求起點不低,也少有針對凡人修習入門的講課,但是相關的經書還是有的。
黎暄拿到書的時候,自己摸索了一下,大概的門路就知悉得差不多了。但是修仙之路險之又險,為了避免莽撞毀了自己修行的根基,他還是不敢貿然行動。
領他入門的師兄很是熱心腸,特意讓講師多關照一些。講師是門內資曆較老、修為有一定境界的前輩弟子擔任,親近的弟子可以將講師喚做師叔,但他們還需要經過考核才能得到拜師資格,拜了師才能算作是真正的入門弟子。而玉輪嶽海的五嶽嫡傳門下,才是宗門道統傳承所在。
講師看黎暄麵相堅毅,沉穩內斂,甚是滿意,交談間隨口提了一下引氣入體,黎暄擔心錯過這個開小灶的機會,趁機當場演示,末了還問自己的方式是否正確無誤。
師兄和講師都很吃驚。
“不愧是能讓他親手帶回來的苗子,哪怕是肉體凡胎,這個悟性也遠勝仙家子弟許多。”講師喟然感歎。自己從築基下階境界開始修道,一路突破渡靈、化神、元徽,到如今金丹中階,已有百歲之齡,而金丹往上的玉虛、大乘、天人這三個大境界,自己終其一生,即使出身於正統的玉輪嶽海血脈,鑽研道法辛勤修習,也隻能望洋興歎。
眼前的苗子不過發於微末,但是誰又能料想他來日能長成何等的參天巨樹呢?
師兄說:“您過譽了,這孩子都十五了,哪能跟您的學生比。”
“哼,他們來學堂是為了求教於我還是為了占一份宗門弟子的好處,你我心知肚明。”
黎暄並不為自己的小小成功感到多麼自豪。他從講師的話裡聽出了修仙問道的高難,但是並不會動搖他的絲毫決心。
他的直覺告訴他,講師口中的“他”,不是彆人,而是那個劍修陳知微。
明明帶自己回來的並不是他,但是師兄為了讓自己在宗門裡更順遂些,故意模糊了一些字眼,大家便都以為是陳知微相中的。
好像不管什麼事情,隻要有他出麵,又或者是沾了他的名頭,就會增光許多,順利許多。
不過師兄敢打著陳知微的幌子,大概是料想這樣的事情不在對方的禁忌裡。
黎暄隻當是講師對那個劍修心懷敬畏才接納了自己,直到後來他理清了宗門內的一些事情,才明白有的人和事靠利益血脈連結,但有的人,僅僅憑著實力風采,就足以傾倒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