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最終還是歎了口氣,把她的臉扳回來,妥協似的俯身給她一個淺吻:“往後再想出去,我親自陪著你。”
到底舍不得,被這小狐狸得了逞。
薑月將下巴埋進被子,偷偷翹了翹嘴角。她能感覺到這人對她越來越縱容,像這樣的妥協也不是一兩回了。
所以她才有了底氣開始自己的計劃,就是覺得即使有一天被他發現,他也不會舍得對她怎樣。
又或許從第一次見他起,她就隱隱有了這樣的直覺。
那天本是一位師叔遠歸的歡喜日子。
這位師叔聽說是不世出的天才,年紀輕輕就做了太醫。
他近幾年傳信回山,說自己發現現存的幾本藥典錯漏之處都極多,尤其是將朱砂、水銀等毒物誤做養身修仙之品,連皇帝都深信不疑,沉迷於求仙問道,幾乎不理朝政,實在害人不淺。
師叔在信中說,他想新修藥典,可是太醫院總是不允。他已打算離開太醫院,自己遊曆各地,以一己之力將新藥典修出來。
大家都對他的宏誌欽佩不已,沒想到短短數年,他又寫信回來,說已在遊曆途中將新收錄的藥草彙總,做出初稿,準備回山與大家一起整理舊藥典後將新藥添進去,編出成稿。
此信一至,全師門都沸騰了。
新修藥典之事,功在千秋,況且大家師出同門,許多觀點都是一致的,對於舊藥典中的某些錯誤都深惡痛絕。
比如用朱砂水銀煉丹,這是一位師祖以身試毒,痛斥為謬論之說,幾代下來,整個瑤台山早已不用這兩者入藥,都激憤於這害人之物居然還在山下風靡。
大家滿懷期待,圍著師叔帶回來的兩大箱子手稿競相傳閱。
師父摸著胡子大笑,說師弟果然大才,此舉功在千秋!
素來沉穩的大師兄也兩眼放光,拿著手稿尋問師叔,這名叫“曼陀羅花”的草藥,當真能做麻藥嗎?
大師姐看著他笑,她專擅外科,知道師弟這話是替她問的。
小師兄對古籍最感興趣,他看不懂師兄師姐之間的事情,拉著師叔的袖子央求他整理古籍時一定要帶著自己一起。
薑月看著大家,默默享受相聚的時刻,她不愛說話,隻喜歡看著大家說笑。
然而這一切都在漫天血光火海中沒了後續。
一群訓練有素的殺手圍住了這個並不精通武藝的醫門,說他們著邪書妄議古人,勾結錦衣衛汙蔑仙師,才招來了殺身之禍。
這些人沒有給他們任何辯駁的機會,將門中所有書稿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又把刀揮向了一群醫者無辜的脖頸。
師父師叔從未見過這樣的亡命之徒,還試圖以血肉之軀攔住他們講道理,被毫不留情的捅穿了胸膛。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紛紛拔出了不曾染血的君子劍。
薑月和小師兄是門中最小的兩個弟子,被大師兄和大師姐拚死藏進了藥櫥裡。
“逃出去!修完藥典!”
大師姐紅著眼睛說完這話,就轉身回到了廝殺中。
她是純善醫者,遭到如此飛來橫禍也沒有想過報仇,隻是可惜於那部未能問世的藥典。
大師兄什麼都沒說,淋漓的鮮血順著他的劍尖滴在地上。
他警覺地關注著四周,以確保這處藏身之地的安全。
薑月透過藥櫥的縫隙,看見大師兄的手在微微發抖。
醫者習武隻是為了養生,大師兄也是第一次持劍殺人,也恐懼死亡。
可是他硬生生殺出來這一條血路,卻讓給了他們。
原因無他,天下還從未有過不靠朝廷、醫者自己編修藥典的事,誰也不知道這件事需要多少年。
所以師兄師姐們誰也沒有想過自己逃走,而是默契地選擇了與歹人拚殺,以求護住這兩個最小的弟子,讓他們將更久的生命可以投入進這個浩大的工程。
從那一刻起,薑月覺得,她和師兄已不再有資格為自己而活了,他們為藥典而活,為犧牲的師門而活。
然而醫者畢竟孱弱,直到師兄師姐們儘數倒下,那群殺手也元氣未傷,開始四處搜尋漏網之魚。
薑月躲在藥櫥裡,瞪大了眼睛從縫隙看著這些人。她怕極了,又恨急了。
她牙關緊咬,想殺了這些蠻橫的惡人,又心臟直跳,怕他們發現自己。
就在這時候,雪山上想起了一陣急促如雨的馬蹄聲,像某種不詳的鼓點,讓這些亡命之徒都警戒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錦衣衛來了!快撤!”
“不好!他們怎麼來得這麼快!”
不知是誰率先喊起來,那些狠戾的麵孔上忽然浮現出由衷的恐懼,他們好像突然從老練的獵手,變成了無助的獵物。
薑月暗自心驚,這些殺手在她眼裡已然強大得不可撼動,能讓他們怕成這樣的,得是怎樣一群修羅?
錦衣衛的名聲無人不曉,但這還是她第一次親眼見到這群傳說中的殺神。
飛魚服,繡春刀,腥風血雨。
她躲在藥櫥裡,看著那些錦衣衛輕而易舉地揮刀收割殺手們的生命,也許比這些殺手方才滅絕她師門的時候還要輕鬆幾分。
小師兄在這樣血腥的場麵裡閉上了眼睛,他是真正的君子,即使是仇家,也不忍見其慘遭屠戮。
薑月卻與他不一樣,或者說,她與門中所有人都不一樣。
師兄師姐們都是先有仁心,發願行醫的君子,被瑤台的精誠之風吸引,慕名而來。
隻有她是被師父撿回來的孤女,自幼長在瑤台,她學醫隻是順其自然的選擇。
如果她在這樣的師門再成長幾年,或許也會在純良的門風裡生出一顆醫者仁心,但是她再也沒有機會了。
她仁心未成,先懷抱了滿腔仇恨,看見仇人一個接一個流乾了血,隻覺得快意。
她甚至覺得還不夠。
這些人隻是被指使的刀,罪魁禍首必然是他們口中被她師門汙蔑的“仙師”。
她希望讓那仙師也血債血償。
薑月兀自忍恨。她想報仇,卻手無寸鐵。
隨著最後一人倒下,一場屠殺悄然落幕。
那群錦衣衛又沉默地歸攏了隊形,為首之人渾身浴血,看不清相貌。
他騎在四蹄踏雪的烏騅馬上,淡淡說了聲:“撤。”
眼看他們要離開,薑月被仇恨激蕩起來的心忽然跳得很快。
錦衣衛權傾朝野,且與那害她滿門的仙師對立,或許會是她報仇的希望。
她再次望向那個黑衣染血的青年,抿了抿嘴角。
但錦衣衛濫殺的凶名天下皆知,讓他們發現此處仍有活口,或許並非明智之舉。
要賭嗎?
她猶豫片刻,默默給大師姐道了個歉。如果大師姐還沒走遠,或許會聽見。
大師姐,原諒阿月,修藥典的事或許要拜托給小師兄一人了。
她想了想,又給大師兄道了個歉。
大師兄,原諒阿月,阿月又不聽師姐的話了。
如果你們走慢些,也許阿月等會兒就追來挨罵了。
她在小師兄驚愕的目光中衝了出去,跪倒在猩紅的雪地裡。
“大人!”
那人嗜血的眸子裡殺意未退,她任由自己暴露在他冷厲的視線中,難以抑製地輕顫。
她賭他殺性不起。
“大人…”
瀕死的威脅帶著一股尖銳的涼意直入靈魂,她嗚咽起來,用獻祭般的姿態拜伏下去。
她求他一瞬憐惜。
忽然,一雙手握住她的肩膀,把她的上身扳了起來。
那人單膝跪在她麵前,她哭得淚眼朦朧,看不清他近在咫尺的臉上掛著什麼表情,隻能感受到那雙手掌帶著略高的溫度。
然後他鬆開手,把她緊緊抱進了懷裡。
他也許覺得她嚇壞了,之後一路都片刻不停地將她抱著,試圖安撫她。
薑月本來並不覺得自己需要這種黏糊糊的安慰,抗拒地掙紮。
她抱著死誌,卻意外活了下來,這不是值得開心的事嗎?
可是被他這樣執意按在胸前,源源不斷地熱意傳來,她感覺心裡像是裂了個小縫,絲絲縷縷的委屈難過滲出來,又酸又澀,讓她忍不住又悄悄往他懷裡鑽了鑽。
他沉默著任她動作,不管是掙紮還是貼近,都照單全收,隻會偶爾回應似的收緊一下勒在她腰間的手臂。
後麵他說隻要她願意嫁給他,他就幫她報了滅門之仇,她雖然不太情願,覺得這是一種威逼利誘,但看在他抱了自己很久的份上,還是答應了。
小師兄也一路跟來了,給她留了許多暗號,說自己正好一同進京,去太醫院查明師叔的事和滅門的真相。
薑月其實更希望小師兄安心編書,但那時候她並不能完全放心地把希望寄托在陳洛川身上,還是默許了師兄的參與。
現在看來,她當初的選擇是對的,確實應當留這一條後路。
陳洛川好像也就是滅門那天威風了一下子,後麵就完全沒有動作了,甚至以自己身份特殊為由,天天把她保護得密不透風,弄得她連自己動手的機會都沒有。
薑月歎了口氣,感覺自己可能被騙婚了。
隻是看在他抱過自己很久的份上,這日子也還能勉強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