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
這個停留在過去的名詞讓褚遲一愣。
“什……未來?”
喃喃的重複後,她才後知後覺自己的茫然,是對這個詞感到了陌生。
這件事會不會有一些恐怖。
一個二十四歲的年輕女人,對自己的未來感到陌生?
“你不是說,你那個前男友這個工作和你專業對口嗎,還是研發一類的,這對你來說不算是重提就業嗎?”
“嗯,是。”褚遲點頭,有些恍惚。
自從在CGAD組立足以後,她就覺得自己的人生開啟了新的篇章。所以關於過去那些事,她決定再也不去想。
決定再也不去想的那些過去,卻又實實在在影響著她的未來。
所以連帶著她可能的未來,她也再也不去想了。
如今鐘晚一問,她第一反應是迷茫。
她需要慢慢梳理,才能回想起來,自己究竟為什麼決定把未來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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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什麼打算,參加完這個,然後呢?功勞是你的,國內再次認識你,會有人再來請你,這時候你答不答應?”
鐘晚的話讓褚遲短暫地沉默,她的目光緊隨著自己手上翻看裙子的動作。
“……沒想好。”她垂著眼睛。“要是回到國內的這個圈子裡,我肯定還是得和京城有牽扯的。都在一起,避免不了和郎雄科技的有牽扯,我覺得按照李思瑤的性格,再見到我,還得就著之前的事再鬨一次。”
“李思瑤?哪個?”鐘晚皺眉,一時間沒想起來這是誰。
“就我大學同學,和我還是一個高中的,郎雄大股東的小女兒。”
“哦!”鐘晚從沙發上坐了起來。“就那個,偷著改你程序,結果給改錯了,導致生產出錯,然後你改了新程序來解決問題,結果又把你新算法偷了,最後還把生產問題的鍋扣你頭上那個婊子?”
她深紅色的嘴唇一開一合,柳眉倒豎,字正腔圓說出來“婊子”兩個字的時候,非常像是電影裡會出現的那種鐵腕女王。
感受到朋友的義憤填膺,褚遲笑了一下,帶著刻意的釋懷稀釋了的苦澀:“嗯。”
“之前他們息事寧人,是因為理虧。但過去這麼久了,所有人,包括外界,他們的認知之中,李思瑤力挽狂瀾更新代碼是事實,而我,褚遲,導致生產出問題名頭已經坐死。現在他們想要趕走我,讓沒有人再敢用我,實在是太容易了。”
褚遲聳肩。
“我都能想象出來郎雄那邊的說辭,”她清了清嗓子,拿捏出來一個很像是太監的腔調,“‘褚遲女士在多年前剽竊本公司現任特聘研發人員李思瑤女士的程序,並在未經本公司允許的情況下,收取賄賂透露給廠家,導致生產設備故障,引起傷人事故,使本公司麵臨巨大賠償,是李思瑤女士臨危受命,改進算法,彌補生產延誤。
但是本公司念在褚遲小姐初出校園,人生剛剛起步,家庭出現重創,決定不予追究褚遲小姐的法律責任,並代褚遲小姐進行賠償,如今褚遲小姐反咬一口,為博人眼球,汙蔑本公司的……’”
“夠了,我也能想象。”鐘晚聽了感覺呼吸不順暢,連忙擺手中斷了褚遲的模仿。
她知道褚遲的事情,還是當時在業內工作的朋友轉告給她的。
她聽說的版本其實和褚遲剛才說的那段話差不多。
什麼華大畢業高材生,盜用他人程序牟取暴利,因為自作聰明改動代碼導致工廠生產車間故障,員工受傷,而且產品大量損傷,耽誤出售,之後被她抄襲的代碼原創人李思瑤不計前嫌,顧全大局,通宵來改進代碼。
僅僅用了一個星期不到的時間,李思瑤交上來的代碼,完全算是製造業技術革命——最大限度地提高了生產效率,並且智能化了車間,還增設了工人保護係統,從根源上避免了工人因為操作不當或者是設備故障而受傷。
新的程序投入生產以後,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裡就趕上了所有原先因為代碼問題而被耽誤的生產,完全避免了銷售這條線上的損失不說,還因為生產增速,質量提高,給工廠帶來了更大的利益。
鐘晚從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句話的時候就開始皺眉,並且上網搜索相關消息,卻發現消息被郎雄科技全麵封鎖了。
給鐘晚傳話的那個人對此的說法是,郎雄科技和褚遲合作很多次,念及舊情,也念及企業的顏麵,秉承著家醜不可外揚的原則,選擇息事寧人。
但是褚遲怎麼可能會做出來盜用彆人代碼的事情呢?
而且那個升級代碼裡頭的智能算法,一聽就是褚遲最擅長的領域。
“我記得你不是說,隻要找到源代碼,就能證明是誰最初編寫的嗎?”
“嗯,理論上是這樣。可是誰會關心呢。”褚遲很清醒。“而且郎雄那邊,掌握這比我大太多的話語權。”
互聯網時代,真理永遠站在擁有更大話語權的那一邊。
“……這件事沒辦法的。我這幾年也不是沒想過回去,給自己澄清一下什麼的,但是……死局。”
她試著擺出一個不在乎的表情:“所以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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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遲家裡出事的時候,她正好剛把郎雄科技的項目做完。按照她以往的習慣,這種需要落實到生產實際的東西,她肯定是要本人親自去工廠車間模擬監製,雖然她對自己的技術有信心,但是這種涉及到工人安全的事情,自信還是要先放到一邊的。
畢竟現實總會讓人認清楚自己的盲目。
可是趕巧,這時候她家裡出事了。警察來了家裡,把老爸帶走,然後索要賠償的各種人就再也沒斷過,幾乎要給她家門檻踩碎。
自從褚遲記事兒以來,就沒見過自己家裡來這麼多人。
媽媽很冷靜,冷靜得讓褚遲害怕,所以她回家和媽媽一起解決這些問題。迎接“客人”的某些瞬間裡,她會萌生自己是房地產商的業務員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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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因為家務事和法律問題焦頭爛額的時候,郎雄科技那邊,傳過來了工廠出事的噩耗,說是要和她解約,項目款一分都不會給她不說,並且要向她索要賠償。
實話說,剛接到電話的時候,褚遲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沒有任何的真實感。
那麼多次,都沒有問題。
怎麼偏偏就……這個時候,出錯了呢?
而且……怎麼又是工廠,人類到底為什麼要發明工廠,為什麼要發明計算機,人類為什麼要算數?
如果每個人都踏踏實實種地,不搞生產,不學化學,不建立化工廠,不談戀愛,甚至是不再出生……是不是所有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人為什麼要活著然後去麵臨這些?
困難一個接一個,不要命似的砸下來,褚遲頭暈眼花,在某個瞬間,她對自己曾經最依賴的一切都產生了怨恨。
可現實是不會給人脆弱的時間的。
從掛斷郎雄科技的電話,到騎上自己的摩托車奔向郊區的工廠,褚遲大概用了……三分鐘……來怨天尤人,來脆弱,來不知所措。
等她跨坐上那輛在陰雲下顯得很破舊的摩托車,所有屬於小女生的情感都被從她腦海裡清剿出去。
隨著風在她腦海裡飛速運轉的,隻剩下對自己完成的代碼的複查,還有整個從提交到投產的過程。
每一個細節,她都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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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遲的家在市區,鬨中取靜的彆墅。從這裡去到生產的工廠,坐地鐵需要兩個小時。那個時候正是晚高峰,路上的紅色刹車燈連成一條凝固的血管。
在摩托車馬達的轟鳴聲中,褚遲的電話響起過十三次。
她一個電話都沒有接到,她的目光隻放在了眼前的路,和手表跳動的指針上。
這十三通電話是簡珩書打來的。
那時候也是距離她和簡珩書提了分手,沒過去多少天。
第十三通電話以後,簡珩書再沒有來任何消息。當褚遲看到來電顯示的時候,已經是風塵仆仆地從摩托車上下來,被工廠門口的保安攔著不讓進去,所以給郎雄科技的負責人打電話的時候了。
她隻盯著未接來電裡,熟悉的男人的名字,感覺到一路來所有撞過她的風在一起淩冽地轉進了她的喉嚨。
悶鈍的生疼自喉嚨萌生,像是會寄生那樣,長根紮入肺部,一點一點擠占她的胸腔,勒住了她潮濕的心臟。
痛得她都感覺不到愛了。
“褚遲,你過來看。”有人喊她。
她看過去,發現是當時那家投產的工廠的廠長。
她匆匆刪掉了這個已經爛熟於心的號碼,低頭抹了一把潮濕的眼睛,就邁開腿跟過去了。
現在根本沒有她舔舐傷口的時間了。褚遲在回想起來,才知道,那時候的自己是真的感受到傷的。
在那個急迫的當下裡,她什麼都無法意識到,除去越發困難的呼吸。
她隻知道要解決問題,努力解決問題。
是不是隻要她足夠努力,把事情做得更好,一切就不會變得更糟糕了?
那時候的她還以為,靠自己就可以挽救自己的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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廠長給褚遲開了門以後,她二話不說就讓廠長帶她去了車間的中控室。在她檢查投產的程序的時候,郎雄科技那邊來了電話。
電話是打給廠長的。
廠長是個中年人,通話音量開得賊大。褚遲一聽來電人,全身都緊繃起來,因為緊張的狀態,五感都幾乎被放大了。
於是郎雄科技負責人飛快而焦灼的聲音她聽得清清楚楚。
“欸,廠長您好,我長話短說,彆讓褚遲進您工廠,進了工廠也不要讓她看後台程序,這個等我稍後給您解釋,您千萬彆放她進來。”
廠長皺著臉,額頭滲出閃著油光的汗,他有些佝僂地摸了摸衣兜,沒有摸到手帕,於是用袖子碰了碰額頭:“你們這……”
他眉毛很粗很黑,皺起來的時候整張臉像是一個大寫的“囧”。
聽筒裡郎雄科技負責人的口氣很是著急,廠長被感染得眉宇有些焦灼,使得他的目光負上了責怪。
這樣冷冰又燥熱的目光衝著褚遲投下來,她年輕的麵龐被電腦屏幕的光亮照得蒼白,但是她不卑不亢地迎上廠長的目光。
“這不是我交上去的代碼。”她的神情平靜得發顫。“有人擅自改了我的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