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的時候,褚遲活動了一下僵硬酸痛的肩膀。
她看著屏幕上跑完的程序,放鬆地長舒了一口氣。在她腿邊上,小吃已經睡著了。
大概是因為熱,它四仰八叉地攤在地板上,柔軟毛絨的小肚皮隨著呼吸一起一伏。
褚遲看見後打心底發軟,先拿出手機,幫小吃拍了張照片給鐘晚發過去,然後伸手摸了摸小吃的肚皮,收回來發送語音:“給你看看小吃。”
忽然敲門聲響起,響起來得太突然,敲得褚遲心跳有些雀躍,就跟一隻手點了點她的心臟那樣——這感覺和昨天簡珩書摸她的頭發時候一樣。
於是褚遲後知後覺意識到,這大概是某種期待,但她也不太想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畢竟千萬種借口總會彙聚在同一個答案上。
她掙紮著從床墊子上爬起來,朝著房門,一瘸一拐地過去。
早上她一瘸一拐是因為被自尊磕碎了的腳趾甲蓋隱隱作痛,這時候她的一瘸一拐完全是因為自打上午她從床上坐下以後就再也沒挪窩兒——腿麻了。
“叩叩叩”,敲門聲著急地響起來。
“哎呀來啦。”忽略掉兩條腿上一跳一跳的酸麻,褚遲一把拉開門,還沒看清人,一張白花花的燙金信封先塞了進來,差點杵進她的眼睛。
而後她才看清楚了來人——寸頭,紅臉,巴黎世家的襯衫——孫海生。
“褚、褚遲,你等我說完的,”剛一對上褚遲那雙漂亮的長眼睛,孫海生立馬伸腳卡住了門縫,生怕下一秒褚遲又把門給撞上,“我就想和你去拍賣會,你還沒參加過拍賣會吧?有好吃的,好酒,還有畫展,你一個女人,難道不想感受一下上流社會,長點見識,陶冶一下情操?”
他的膝蓋擠進來,將原本隻拉開一半的門縫撐得更寬敞了。一個紙袋子順勢從那道縫隙裡被推了進來。
褚遲隻掃了一眼:“謝了,但拿回去,我用不上。”
袋子裡的是衣服——看樣子應該是禮服。一個很大眾的輕奢品牌,她見同學穿過。
“我回去想了一下,我得和你道個歉,這麼貿然邀請你的確是我考慮不周了……”孫海生撅了下嘴,神情真誠。“我這一天跑遍了商場,就想買一件適合你的衣服,我午飯沒吃,晚飯也沒吃,快要累死了,你能不能讓我進去坐會兒休息一下啊?不然你對我也太殘忍了,真的,太傷自尊了。”
歲數小又沒遭遇過什麼挫折的人就這點麻煩,他們都不懂得什麼叫見好就收。
看著麵前男孩青澀的臉蛋漲得通紅,又滿頭大汗的,褚遲歎了口氣,向後一撤,不再攔著門了:“進來吧,吃泡麵嗎?”
得到了她的許可,孫海生喜上眉梢,立馬彎腰,拎起門外的大包小包鑽進了她的出租屋:“不吃不吃,我請你出去吃?”
小吃被褚遲剛才開門的動靜驚醒了,在床墊上轉來轉去。因為對孫海生有印象,一見到他就喵喵叫了幾聲。孫海生衝它吹口哨,它卻沒再理他——大概是憑直覺感受到了流氓。
“我不出去,你找同學吧。”褚遲往沙發上一靠,胳膊往沙發靠背上一搭,姿態懶散。
“為什麼啊?不花你錢。”
沙發上的女人掀起眼皮,惜字如金:“懶。”
每次褚遲都說懶,懶得吃飯懶得逛街懶得上班懶得談戀愛,孫海生耳朵都要聽出繭子來了。
“你就裝吧,口是心非!”
哪有女人不愛美?哪有女人會拒絕他這個地方首富的兒子?哪有獨身一人來省城打工的女人不愛財?
還有,怎麼會有女人連戀愛都懶得談?
“我思考過了,你拒絕我的原因。”男孩清了清嗓子。
褚遲抬了下手腕,做了一個請便的手勢:“說來我聽聽。”
她穿著白色工裝長褲,上半身是黑色窄領半袖,此時頭發乾了,幾縷墨色發絲遮在她眼前,而她講話的態度又仿若她是什麼上位者,神情散漫,氣質高傲又漠然。
孫海生莫名其妙又覺得自己心臟中了一箭,愛神之劍。
說真的,海城雖然是小城市,但他爹是海城首富,他家就他一個孩子,所以他也不能算是一個完全沒見過世麵的傻大學生。
可是褚遲這個女人無論如何都讓他看不透,想不通。
他回去讓人查了褚遲的檔案資料,起先他們隻查出來褚遲租房的消息,後來電腦因為中毒,所有資料都丟了,給他爸公司捅了簍子,於是查褚遲資料的事情就被擱置了。
聽公司的人說,懷疑中毒的電腦是被黑客襲擊了,但是對方水平太高,他們也沒辦法追回丟失的文件。
這件事讓孫氏好一陣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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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我反思了一下,你肯定沒有參加過拍賣會,當然了,彆說你,其實我也沒怎麼參加過,咱們海城雖然是省城,但的確是個小門小戶,和一線城市沒法比,所以不用覺得丟人,隻有京城魔都那種繁華地才老有拍賣會的……”他語速飛快地解釋著,目光緊緊黏在了褚遲的身上,目光每勾勒她的容貌一寸,心裡的悸動就會加深些許,瞄著瞄著,他神情一僵。
“你……你脖子上是什麼?蚊子包嗎?”他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指。
在褚遲白皙的脖頸下側,是一連三個紅色的淡痕。覆在她玉器一樣的皮膚上,分外乍眼,分外……曖昧。
但褚遲看都懶得看一眼他說的是什麼,隻象征性偏了下頭,就敷衍著應下:“是吧。”
孫海生盯著那串紅痕,齟齬了半天:“上午……上午還沒有,癢嗎?”
他這一副不樂意的樣子讓褚遲看了不解:“那就下午咬的唄。怎麼,蚊子咬人還分早晚?還是我挨蚊子咬還得給您報備?”
“不不不,那沒有……”男孩怎麼看怎麼覺得那裡不對,那串紅痕簡直和他舍友被女朋友抱著在宿舍樓下啃完後的痕跡一模一樣。
但褚遲耷拉著眼皮的樣子令他害怕她又對自己不耐煩,所以雖然心裡不舒服,但他又不敢再多問什麼。
可是轉念一想,他認識褚遲一年多了,除了五金店那個老頭,他就沒見過她身邊有彆的活人——無論男女,哪怕是個活人都沒有——那老頭牙都掉沒了,說話都漏風,不給他那假牙誤吞就得了,不可能有餘力給小姑娘種草莓的。
也許那就是蚊子包吧,或者是潮蟲咬的,也都說不準。
畢竟連自己都瞧不上,她怎麼會瞧得上彆人呢?
孫海生忽然又被自己的想法安慰到了,不能怪他自信,褚遲這個女人吧,除了長相不太安全以外,生活習慣、脾氣秉性那是哪哪兒都安全。
於是他把手裡的紙袋往褚遲跟前一推:“所以我明白,你拒絕我肯定是擔心自己到那種場合露怯,你又沒有得體的衣服——對,彆說禮服,你連高跟鞋估計都沒穿過,你還沒受過禮儀訓練,更沒接觸過那麼多有錢人,所以怕給我丟人,怕你在我這裡沒麵子,對不對?”
一番話大有邀功的意味。不聽內容,光看孫海生表情的話,彆人還要以為他做了多麼感人體貼的事。“我知道你怕了,彆怕啊,有我呢!”
而褚遲聽完差點沒有嗤笑出聲。
年紀太輕,又沒有受過什麼挫折,家境還不錯的年輕男人,還有一點很不好——太自信,又太傲慢。
其實所有無知的人都傲慢。
隻是這一點往往在年輕男人身上展現得淋漓儘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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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海生這個年輕的男人絲毫沒覺得自己有什麼問題,他瞧見褚遲唇角往上翹了一下,下一秒又恢複平直,心裡暗爽——她心底肯定偷笑自己體貼,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男人比自己更懂她。
於是他幾乎是把手上的紙袋砸向褚遲——那趾高氣昂又洋洋得意的姿態就好像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拿著地上撿來的一百塊錢冥幣來羞辱一個連自尊都丟棄的乞丐:“我也不懂你們女人喜歡什麼,但是這家最貴,等你和上流社會那幫人在一起聊天的時候,也就不會跌份兒……你快拿出來看看,你穿上肯定好看。”
他嘴上的說辭大概是為了褚遲好,不過在褚遲看起來,與其說他在追求自己,不如說他在通過消費和他自以為的施舍來滿足他那一覽無餘的虛榮心。
一個人能因為這麼膚淺的理由流露出來宛若性高潮一般的表情,她都不敢細想這個人能淺薄到什麼恐怖的地步。
“你試試啊,怎麼啦,被小爺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了?”
一聲沒有任何溫度的笑後,褚遲半彎著唇,看也沒看扔在自己腳邊那個袋子:“拿走。”
語氣之中的拒絕毋庸置疑。
猶如有一盆涼水兜頭澆下,孫海生的表情凝固了:“……為什麼,你不知道這個牌子嗎?你不信上網搜搜,很多人喜歡還買不起呢!”
“嗯,知道。”褚遲稍微換了個姿勢,讓自己的肩膀舒服一些。
“那你……”
“太土了。”她坦白了。
無論是談錢,還是彆的,都太土了。
女人豔麗長眼睛裡時不時浮起的不明情緒終於在此刻分明——那是明晃晃的嫌棄。
這完完全全意料之外的奚落,讓孫海生的臉側產生了一種被人用力扇了倆耳光的火辣辣的恥感。他終於朦朦朧朧地意識到,褚遲一直以來對他愛答不理的原因,好像不是他以為的那樣了。
但這種意識令他惱羞成怒:“你什麼意思?”
麵前心智還是男孩的男人嗖嗖燒起來了憤怒的火苗,隻是好似他們二人之間隔著一層空間屏障似的,懶散坐在沙發上的褚遲仍舊雲淡風輕,看向孫海生的目光無波無瀾:“退了吧。或者送彆人。”
“不是我問你到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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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好東西啊,我能看嗎?”
一道略沉的男聲從門口處響起,顯得門鎖打開的聲音微不足道了。整間潮濕悶熱的屋子都因為這聲音而溫度驟降。
臉蛋漲得通紅的孫海生煩躁地往門口一轉,不分青紅皂白就罵道:“臥槽尼瑪誰……”
而一看到出現在麵前的人,所有不乾不淨的聲音全都卡在喉嚨裡了,他差點咬到自己的舌尖:“……簡、簡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