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應褚遲的又是一陣沉默。她同簡珩書在濃鬱的樟腦味兒中對視,麵前男人的眼形令他顯得無比年輕,像個中學生,但是他眼睛深處的東西很複雜,褚遲不知道該如何描繪。不過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個人大概對自己邋邋遢遢的生活方式難以理解,也難以忍受。
“......你晚飯吃飽了嗎,要不我給你煮碗泡麵?”
她嘴上在詢問,但是身體上已經在行動。不用看她也能從紙箱子裡挑出來自己最常吃的口味。抱著兩包泡麵的褚遲剛要轉身進廚房,突然想起來了什麼,腳步又停下,回頭再看簡珩書:“你喜歡什麼口味啊?”
站在麵前的女人膚色蒼白,不過似乎是比曾經多了幾分......簡珩書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的感覺,就像是被海風吹久了的彩色油漆那樣,讓人生出來一種摸上去會沾滿手鹽粒的錯覺。
她的短發亂蓬蓬的,像一隻刺蝟,穿著自己的衣服仍舊是不合身但好看的。紅紅綠綠的碎花裙子從西裝外套下麵伸出來,沾著她的雙腿——大概是因為泡過水後還沒有乾。而裙子上高飽和的印花好似是整間昏暗屋子唯一的彩色——如同她蒼白得沒有任何血色的臉孔上的那雙眼睛。
此時她弓著背,又扭頭來看自己,兩隻肩胛骨支楞得明白,在白熾燈泡下幾乎反光——有一些像被拔光了毛的鳥的翅膀根。
“不餓,彆弄了。”他上前接過了她手裡的兩袋泡麵,無意碰到了她冰涼的指尖。褚遲受驚似地蜷起手指,又很無力地垂到了身側。
“那......你要不要休息一會兒。”她盯著簡珩書手裡那兩包鮮蝦魚板味兒的泡麵,蒼白地提議。話音落下了半天,她才想到似的,指了一下窗戶根的床墊子:“那個是床,現在開車回去算不算疲勞駕駛?你明天什麼時候上班,要不要暫時睡一下再走?”
“明天星期六。”簡珩書則是靜靜地注視著她。
“哦,對,星期六。”褚遲恍然大悟般重複了一遍,低著頭。
這時候她發現有一個樟腦丸停在了簡珩書的腳邊,沒準他不留神會踩到,但是他穿的似乎仍舊是手工皮鞋——應該是曾經他有錢的時候買的吧,現在大概是買不起了,如果弄臟了沒準會很心疼。於是褚遲又想起來了自己身上這件做工精良的西裝外套,被自己一身海腥糟蹋了,更是心生些微的愧疚。
所以她伸腳把那個樟腦丸踢遠了。
兩個人共同締造的寂靜裡,樟腦丸滾動的聲音清晰得就跟那個山頂滑坡似的。
轟隆轟隆,褚遲後知後覺自己這一晚上所有的表現都很糟糕。
儘管麵對一個被自己渣了的前任,維持形象已經是沒有什麼必要的了,可是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會出現在對方腦海裡的狼狽形象,褚遲還是感到了一些沮喪。
“抱歉啊,這一晚上光折騰你了。”
簡珩書嘴唇動了動,有些話想要問,但聽了她的道歉以後,什麼也沒問出口,沉默了半晌,最後隻是落下一句:“先洗個澡把衣服換了吧。”
然後轉身拉開了房間的門。
“你要走了嗎?”褚遲趕緊問道。
簡珩書腳步頓了一下,擺擺手:“不走,不打算走。你洗完澡喊我,我就在車裡邊坐著。”
很輕的一聲,門從外麵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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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遲盯著門發了一會兒的愣,才遊魂一樣飄蕩進了浴室。但不過一秒,浴室的門又被打開了,她慢吞吞飄回了客廳,將簡珩書的外套放到了沙發上。
浴室的門再一次關上了。一小段的寂靜之後,裡麵傳來了悶悶的水聲。
洗澡的時候褚遲一直在回想,不過不是回想今晚。如果她稍微複盤一下今晚的經曆她就會意識到自己特彆沒有分寸感地邀請了簡珩書——這個對現在的她來說幾乎是陌生人的男人來睡自己的床。雖然她隻是因為自己一直沒把他照顧周到且過去以自侮的方式欺瞞了他太多所以本能地,手忙腳亂地,想要重新建立自己在他眼中的形象——其實這就類似一種辯解,替今天被誤會成投海自儘的自己,替四年前自顧不暇的自己。她的雙唇緊閉,無心無意追憶,但似乎她的肉身卻是不甘心。
隻是這個時候的褚遲並還沒有意識到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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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子的那些長勢狂野的花草裡不知道什麼小蟲子在叫,也不知道朝著誰。簡珩書倚靠在車門上,忽然有一些想抽煙。
他在最開始是抽煙的,在國外留學的時候就染上的癮,周圍都是酒肉朋友,半個乾淨的主都找不到,當然不會有誰覺得這事不好。後來遇到了還在上大學的褚遲,那個時候的她整個人散發著一股不諳世事也完全無需世故的氣質,靈動明豔且發著光。
因為她說精神成癮的一切都是對自由意誌的阻攔,愛恨都將因此不再純粹,所以簡珩書漸漸也就把煙戒了。
但是這是為了證明什麼呢?證明自己的愛恨無比純粹?
簡珩書的目光從已經開始變藍的天空落了下來,看到了褚遲的那個小院子的地上擺了一排乾癟的空酒瓶。眼前自然而然浮現起褚遲在海邊摸著酒瓶稱自己長大了的嘴臉。
他沒忍住嘲諷地笑了一聲。
“那個......你不用把車給老板送回去嗎?”
忽而一道發潮的聲音飄了過來,鑽過不止的蟲鳴,拉回了簡珩書的思緒。上一秒他還在冷笑,什麼是理想,什麼是合理的現實,真真假假,如同此時藏在草木裡叫個不停的蟲子。誰抓得住。
在看清他抬起的眼後,褚遲原本朝著他去的腳步頓住了。他仿佛被逼近淩晨的薄霧浸透,眼角眉梢染著逼人的冷。在看到她以後,簡珩書揉了下眉心。等手落下去後,這張臉就又回歸止水一般的平靜溫和了。
“咳,不用,沒事,”簡珩書從車上站起來,眼光不明,“有煙嗎?”
他大概隻是在好奇她還能變了多少。
“你想抽煙嗎?我還真沒有,早知道剛才路過安保室的時候應該管保安要的。”褚遲頓了頓,又說:“我以為你不抽煙。”
麵前的女人換了一條裙子,仍舊是吊帶花裙子,頭發濕漉漉的,甚至是比他在海邊剛見到她的時候還要濕,發梢還在滴水。她理所應當又甚是無辜地說出了這話,聽得簡珩書想要發笑。
“我還以為你從不喝酒。”他向後,靠回車門上。
褚遲伸出一根手指抹掉了滴進鎖骨的水珠:“之前的確是。”
她想了想又補充上:“之前......好像是沒見過你抽煙。”
“那是你沒見過。”簡珩書說。語氣有些急。
褚遲還以為他是不耐煩,訥訥地“哦”了一聲。
簡珩書又揉了一下眉心。
總不能說他從不當著她麵抽煙是因為他以為她不喜歡人抽煙吧,後來甚至還因為她把煙戒了。而有些事情成了習慣,一維持就是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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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間次臥,用來做什麼?”
牆上的掛鐘指向淩晨四點,簡珩書和褚遲肩並肩坐在那張床墊的邊緣。穿插在兩個人腿邊的是幾摞書,書上點燃了幾根白色的蠟燭——蠟燭下麵放著白色餐盤,接蠟油。幾盞燭火是整間屋子裡僅有的光源。
燭台邊上放了一疊藍色的繳費單子。簡珩書從外麵拿進來的。如果不是他發現門邊上貼了這一摞繳費單子,褚遲就已經要因為打不開燈而爬上去親手換燈泡了。
事實上就是,褚遲欠水電費了。
其實還有供暖費,但現在是夏天,欠費也顯露不出來。
聽了簡珩書的提問,褚遲抱著自己的膝蓋,下巴搭在膝蓋上,有氣無力地回答:“空著。”放雜物。
她氣若遊絲,滿腦子都是循環播放的“抱抱我吧,我要碎了”。
“不考慮跟人合租?”
“合租乾嘛?”褚遲困惑地發問。
“......均攤水電費吧。”簡珩書斟酌著說道。
“咳咳咳......”褚遲差點被他的話嗆到。她這才反應過來簡珩書剛才兜那麼一大圈子就是想委婉地給她提出來一個交不起水電費的解決措施。
青天大老爺,她的清白啊。“不是,誤會,真誤會。我真是忘了,不是交不起......我現在就交。”
她確實前幾天見到物業來提醒繳費了,但是她因為嫌聯係房東登賬號什麼的比較麻煩,所以就一直拖著沒交。這拖著拖著就忘了,反正家裡一直也沒停水沒停電的。
或者說,它早不停電晚不停電的,非特麼趕著簡珩書來她家的時候停電。
真是完全不想要她好好做人啊。
等褚遲四處逡巡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手機,才想起來自己的手機泡了水,一時半會兒估計是用不了了。
“......我忘了,手機壞了。”褚遲悻悻地看向簡珩書,摸了摸脖頸。“剛才和那大爺搶手機的時候給掄海裡去了。”
“......”簡珩書沉默了半晌,也站了起來,走到了褚遲麵前。他身體的陰影完全將她籠罩在內了。
“褚遲。”他的聲音裡有些許無奈。
“嗯?”褚遲仰起臉來看他。
“你真是褚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