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命格不算常見,以至於莫關山一瞬間就想到了吳紅,連著見到兩個是有點稀奇,可田盼娣明顯不認識吳紅,兩人沒什麼交集,前者又是意外墜樓,應該是扯不上什麼關係的。
田盼娣還在期待地看著他。
莫關山不作他想,把寫著田宇八字的紅紙整齊對折,指尖捏著一角,輕輕放到點燃的香尖上,下方的紙張很快被火舌舔舐,邊緣迅速發黑消失,卻沒有灰落下來,相反,一縷細長的白煙浮起來,徘徊三圈後伸向看不見終點的遠方,綿綿不絕。
“去吧。”他說。
田盼娣再次目露感激,點頭後便隨著煙的方向飄搖而去,眨眼間就消失在天花板附近。
關裴仰著頭,看著她遠去的方向,有點新奇地睜大眼睛。
“她弟弟不在這裡吧,”她轉頭問,“這香還能讓人……讓鬼日行數萬裡嗎?”
她年紀其實算不得大,二十六七歲,也就是大學畢業的年紀,但常盤發,又端著笑臉,總給人一種歲月沉澱過後的感覺,這會兒倒像個小姑娘了,莫關山已經坐回去了,嘴裡嗯嗯地應著,從口袋裡抓了顆糖丟過去,“喏,怕你睡著。”
哪有吃糖解困的啊,關裴納悶地低頭一看,包裝上寫著五個字——勁爆薄荷味。
*
田盼娣記著自己要在公雞打鳴前回來,路上片刻不敢耽擱,馬不停蹄地往家鄉趕去。
幸好,她隻是想了一想就覺得身體跟飛絮似的,輕得不可思議,不知不覺間,黑夜變成白天,一晃眼的功夫就到了記憶裡的村子,如果不是大師說,她真瞧不出來這是夢,牆角灰黑的一磚一瓦,殘缺的茅草,都跟真的似的。
田盼娣繼續往前走去,腳下傳來腳踏實地的感覺,她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雙腳不知何時已經落了地,像是還活著的人一樣。
記憶和現實一一對照起來,前頭有個半人深的池塘,小宇小時候經常蹲在那裡抓泥鰍,她想著的時候,那個低頭蹲著的背影已經轉過頭來,眼睛亮晶晶地喊:“阿姊!”
她這會兒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左心口的位置隱隱約約痛起來,眼眶也跟著燒起來,幾近淚下,可田宇已經一股腦地跑到了她的麵前,仰著臟兮兮的小臉,關切地問:“阿姊你過得好不好?”
“好……”她聽見自己說,聲音帶著哽咽,還是努力笑著,輕聲細語道,“好的,阿姊哪裡都好,就是見不到小宇,總覺得難受。”
真奇怪,她活著的時候覺得難熬,幾乎想不起自己為什麼而活,如今倒是有點懷念那樣的感覺了,可死掉以後的懷念和舍不得都是做不得數的。
“每次阿姊都是這麼回答我的,我見不到阿姊也難受,阿姊等我!等我賺錢了就去找阿姊!”田宇孩子氣地扁了下嘴,又瞅了瞅她,狐疑道,“阿姊你是不是在騙我,你和之前看起來不一樣了!”
遭了!田盼娣慌了,她記得自己是跳樓死的,四肢都疼得要死,腦袋也疼,脖子多半折了,那樣子一定很醜,連忙低頭一看,穿的分明是離家那天的衣服,手腳也正常,這才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問,“是嗎?是哪裡不一樣了?”
田宇繞著她轉了好幾圈,停下來,肯定道:“瘦了!”
原來是這個,田盼娣放下提到嗓子口的心,忍不住露出一點笑意,摸了摸他的頭,隻笑道,“是的呀,阿姊瘦了,城市裡的女孩子都這樣的,好不好看?”
“阿姊怎麼樣都好看!”田宇毫不猶豫。
“就你會說話,”田盼娣想笑,但隻是抬手愛憐地刮了下他鼻子,又有些惆悵,“等你見到城市裡的女孩子就不會那麼覺得啦。”
“才不會!”田宇叉著腰大聲反駁,“到時候我給阿姊買漂亮衣服,住大房子!讓阿姊當這個世界上最好看最幸福的人!”
童言童語的,田盼娣忍不住笑起來。
“阿姊你是不是不相信?”田宇瞪眼,突然恍然大悟地一擊掌,“我證明給阿姊看!”
證明?
田盼娣還沒反應過來,四周景色幡然變換,眼前亮堂的一片,低矮的房子和田園荒地都消失了,玻璃上泛著天光的高樓大廈憑空拔地而起,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隻是細節處對不上——臉是空的,廣告牌都是模糊的一片,車牌號也是混亂的。
她呆了片刻,終於慢慢地回想起來。
那是她在電話裡和田宇說的景象:好多的車,好多的人,樓又高又密,亮閃閃的,能遮住天空。
夢啊,是夢啊,確實是夢啊!
田盼娣又想哭又想笑,可看見鏡子倒影裡的自己時,她又呆住了。
“是不是!是不是這個樣子的!”田宇無暇顧及呆愣的她,他很興奮,像隻小雞一樣蹦蹦跳跳,到處亂轉,他迎著風,雙臂舒展開來,驕傲地擁抱全世界,“很高的樓!很多的人和車!到處都亮閃閃的!你看!這些都是阿姊的!”
是啊……怎麼不是呢,像是……
分明是城市裡,在她遠眺之時,遠處的天際線卻突然傳來不合時宜的雞鳴,尖銳敞亮,猶如當頭一棒,恍惚間,田盼娣驀地驚醒,慌亂地掰著他肩膀,“小宇!阿姊要走了!”
“我知道的,”田宇停下動作,神色黯淡下去,聲音也低落下來,“每次夢要結束的時候,阿姊都會和我告彆。”他說著又重新打起精神,笑得露出牙齒,“沒關係的,阿姊,我明天還會夢到阿姊的,我們明天再見!”
她也想的……可是……
“不是的,”田盼娣咬著嘴唇,盯著他的眼睛,狠下心道,“這一次阿姊不會回來了。”
田宇呆了下,慌了,一把抓住她,帶著哭腔地懇求道:“為什麼?我做錯什麼了嗎?阿姊不會回來看我了嗎?那我來找阿姊好不好?”
“不,不是的,你什麼都沒做錯……”田盼娣下意識否決,又有些恍惚,她說到一半突然有點想哭——是自己錯了嗎?是自己不該有想放棄想輕生的念頭嗎?要不然、要不然,要是誰都沒錯,怎麼會……怎麼會隻能在夢裡相見呢?
那到底是什麼地方出錯了呢?
雞鳴了第二聲,天光隱隱破曉。
“阿姊隻是……”田盼娣咽了下口水,語氣艱難道,“隻是去了很遠的地方。”
“比大城市還遠嗎?”田宇問。
“比大城市還遠。”田盼娣說。
田宇破涕為笑,握著她的手,語氣和目光都很認真:“那沒關係!阿姊不要躲著我就好!不管多遠,我一定能找到阿姊的!”
雞打了第三下鳴。
相握的手漸漸鬆開了。
田盼娣感覺自己像朵雨做的雲一樣輕輕柔柔地飄起來了,沾著廉價碎鑽和亮片的紗裙也在隨風飛揚,在陽光底下亮晶晶的,潔白的公主裙是那種上下兩截的,樣式老氣又過時,背後有對裝飾般的白色小翅膀,跟過家家的玩具似的,看起來肯定很傻氣。
但田宇說:阿姊和天使一樣好看!
儘瞎說……她都不知道天使什麼樣呢,不過小宇比她聰明,也比她會說話,討所有人喜歡,以後也一定會比她有出息,這麼想著,田盼娣露出了一個真心實意的笑。
*
桂齋內。
“果然有問題。”
莫關山盯著那炷已經燃完的香,又轉頭看了看幾分鐘前返回、眼眶通紅滿臉無措的女人,眉頭微皺,“心願已了,你應該直接去轉世投胎的。”
“是不是因為吳紅的消息還沒有打聽到,交易沒完成的緣故?”關裴猜測。
“那不至於,”莫關山擺擺手,他身體往後靠了點,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大拇指托著下巴,“那不是一個強製性的條約,否則若是一輩子都沒消息,豈不是永生永世投不了胎?這什麼霸王條款,乾這種缺德事會天打雷劈的。”
田盼娣茫然地聽他們說著,腦子因為方才的情緒激動還有點昏昏沉沉,她沒搞明白他們在聊什麼,隻知道自己身上好像出了點兒問題。
莫關山想到什麼,手心一翻,眨眼間,三枚點了朱漆的乾隆通寶已經躺在掌心裡了,他抬起頭,目光清明地看著田盼娣,“我替你算上一卦。”他頓了頓,又補充了句,“不要錢。”
田盼娣下意識點了頭。
乾、兌為金,坤、艮為土,震、巽為木,坎為水,離為火,這就是普遍認知裡的五行。
卦是算不儘的,算得太全要人命,所以他算的是田盼娣的命,一個很廣泛很含糊的範圍,無所謂,他隻想知道個大概,剩下的可以靠推。
乾隆通寶落下來,咣當一聲,不偏不倚,中間的孔恰好正對著他,橫平豎直,比刻度尺還標準,他抬手再拋,等第三次出現這個現象的時候,莫關山就停手了。
等待著答案的田盼娣忐忑不安地看著他。
“這是……什麼意思?”關裴遲疑地看向莫關山。
後者眉頭緊皺:“她不在五行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