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陰這門活是祖傳的。
他師父是個愛好附庸風雅的文人,愛好是吟詩作畫,吟的是打油詩,畫的是兩菜雞互啄,生平得意之作是抽象派的兩小兒辯日,那副墨寶本來就掛在前廳的牆上,莫關山覺得有辱他的審美,於是收了起來。
桂齋本來叫鬼齋,師父嫌這個名字難聽,恰好喬遷那天正值金秋時節,千裡飄香,於是大筆一揮就改了同音不同字的“桂”。
古有桂堂,今有桂齋,雖桂齋不貴,但清貧樂道,何陋之有?老道捋著胡子,笑嗬嗬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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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字倒是不錯。”關裴說。她正仰著頭,仔細打量著掛在紅紅藍藍的按摩推拿四個大字旁邊的牌匾,一張清秀的臉在梧桐的綠蔭裡若隱若現。
她瞧得出來,這是行楷,兩個字疏朗勻稱,神采飛揚,應該是興起時的墨寶,但執筆人已入道法自然的境界,隨意一寫也渾然天成。
“我師父寫的,”莫關山從善如流道,“不光是音,意思和形狀也略有接近,你瞧,兩疊土夾著個木板,不就是個墓嗎?”
關裴:“……”
她真是恨不得一巴掌拍掉梯子摔死這張嘴算了。
“哎哎哎——”莫關山察覺到腳下的梯子有晃動的意思,連忙喊起來,“關小姐您彆鬆手,這梯子不牢,還有幫忙遞一下您手邊那玩意兒。”
“摔死你得了。”關裴沒好氣道,手下還是幫忙遞了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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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天來桂齋,還沒踏進來就聽見一陣乒乒乓乓,很熱鬨,探頭一看,有個出塵的人影站在蹺腳的梯子上,寬袍大袖,清雅飄逸,好像隨時都會乘風而去一樣。
這麼看還真有幾分世外高人的意思,她在心裡犯著嘀咕,突然聽見那邊響亮地哎呦了一聲,定睛一看,好嘛!方才還仙風道骨的人眨眼間就摔了個四腳朝天,爬起來的時候,灰頭土臉還衝她笑嗬嗬地打招呼。
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莫關山今個兒起床時發現有喜鵲在牌匾上搭了個巢,鳥有靈,鬼不敢進來,隻能挪窩,離遠了鳥會找不到自己的窩,幸好不到一米的地方就有棵梧桐樹。
莫關山小心翼翼地挪完那個窩,又往裡頭塞了張符,喜鵲對靈氣敏銳,就算真的不能靠氣味認出自己的家也沒關係,這符咒往這裡一貼,就跟黑夜裡的燈籠一樣明顯。
“昨個怎麼樣?”關裴瞧他停下來了,便開口問道。
自打那天招魂結束,她就開始追查那起墜樓案,奈何線索實在太少,吳紅的人際關係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理發店人流匆匆,碰過麵的客戶不少,真熟知的沒幾個,當年警方都一一排查過了,沒可疑的人員。
她雖然有陰陽眼,但到底是陽間的人,能追查的事物有限,鬼魂之事,過陰人才算是專業對口,關裴想著,若是有鬼找上門來,是不是可以順便問問?
沒結果。
莫關山攤了下手。
這簡直就是坐以待斃,關裴難掩失望之情。
“關小姐,不是我不想幫忙,”莫關山知道她著急,但他也很無奈,“我也想趕緊幫你恢複點記憶,這樣你也能幫我找找我師父,可過陰這生意講究你情我願,人家不找上門來,我也沒法子啊。”
過陰人做的是和鬼打交道的生意,一筆陰財數量往往不小,但一年到頭開張不了幾次,畢竟能滯留人間的魂要麼是枉死的要麼是執念太深,不是隨便逛逛街就能撞到的,因此,桂齋和古董店有類似之處——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也是,關裴歎了口氣,努力把失望之色收起來,又聽莫關山道:“不過我看,轉機多半也快出現了。”
她一怔,追問道:“怎麼說?”
莫關山胸有成竹:“你看,雙土木是墓,喜鵲是喜愛與人打交道的一種鳥類,也因此常常出現在居民區,如今卻停留在寫著‘桂’的牌匾上,這說明什麼?”
關裴略微一思考就明白了,不太確定道:“說明墓裡的人活了……?”
“沒錯!”莫關山一本正經地翹了個大拇指,“所以今晚咱們一定能開張!”
什麼玩意兒呀,關裴有點哭笑不得,她發覺自己的思維居然有點被這個滿嘴跑火車的道士同化了,但是仔細想想還真有點道理,可能人走投無路的時候就是會搞點迷信吧。
她不說話了,莫關山靈活地手腳並用往下爬,到了最後兩階,直接從梯子上一躍而下,袖袍帶起一陣清朗的風,他動了動鼻子,“什麼味道?”
狗鼻子,關裴沒好氣地把藏在包裡的燒餅丟給他,轉身往屋子裡走去。
留下個捧著燙手山芋一臉茫然的道士,片刻後,他慢吞吞地掀開油紙,低頭咬了口,梅乾菜扣肉的,剛出鍋,皮脆得掉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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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七根造型古樸奇特的青銅燭台以北鬥七星的位置排列,白淚蠟似泣似怨,青色的燭火把本就不大的廳堂映照得陰氣森森。
說的是今晚開張,關裴乾脆沒走,以防自己睡著,硬生生喝了三杯不加奶和糖的涮鍋水,強撐著精神到淩晨三點,她如今嘴裡跟吃了黃連一樣苦,但頭一次親眼看過陰人施法,也全神貫注,緊張到都顧不上拆顆巧克力塞嘴裡。
隻見莫關山神色一凝。
“來了。”他低聲道。
話音未落,青幽詭異的燭火在搖曳間霎時齊刷刷地熄滅了下,堂裡短暫一黑,再次亮起來的瞬間,一個麵目模糊的白色人影寂靜無聲地出現在廳堂中央,遮臉的黑色長發披肩,手腳呈現一種扭曲的角度,像是折斷了一樣。
坐在主位上的莫關山正襟危坐,隨即清了清嗓,關裴一瞬間還以為他要一拍驚堂木大喊堂下何人,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體,沒想到下一秒,一串貫口魚入她耳。
隻聽莫關山從容不迫道:“傾聽二十,解惑五十,算命一百,尋人尋屍骨三百起,轉交信物托口信兩百一天不包車費,投胎超度算附贈禮品,全套優惠打九折,不知姑娘想要哪個套餐?”
關裴:“……”
老天爺啊!把這個資本主義的假道士掛路燈上去吧!
女鬼好像被嚇到了,下意識轉頭就往門口飄去。
看吧!把人……把鬼都嚇跑了!關裴連忙起身正要喊住對方,又見女鬼飄到門口,不知道想到什麼,慢慢停了下來,回過身來,怯生生道,“能、能不能再便宜一點……”
莫關山坐在椅子上不動如山,爽快道:“行啊,看我與姑娘你有緣,給你八折。”
女鬼似乎還有點猶豫,莫關山不慌不忙地又道:“錢這玩意兒,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人活一輩子,多一口飯也不敢吃,看上個喜歡的玩意兒也不敢買,兢兢業業地存著錢,圖個什麼呢?”
“我這桂齋不是每個死去的人都能找到的,你能來到這裡,必然是有所求,機會隻有一次,言儘於此,一輩子都過去了,姑娘您替自己做個主吧。”
還真是能說……關裴放鬆下來,坐回去了。
女鬼明顯有所動容,一咬牙,回身在廳中跪下,“求先生幫忙!”
“好說好說你先起來!”椅子跟燙屁股似的,莫關山一躍而起,欲哭無淚,“二十一世紀了,咱們不搞青天大老爺那種,姑娘您這是折我壽啊!”
聽他這麼一說,女鬼連忙站起來,手足無措地低著頭,聲音小得和蚊子叫一樣,“對不起……”
“沒事沒事,你也不是成心的,”反正他命數就那點,折不折區彆也不大,莫關山不太在意地擺擺手,“你叫什麼名字?”
女鬼:“田盼娣。”
兩個人皆是一愣。
關裴試探性道:“金億廣場跳樓事件?”
田盼娣頭更低了,小幅度地點了點。
這件事情莫關山也略有耳聞,就是前兩天發生的,事件發生地點是金億廣場,處於市中心的繁華地段,五樓以下是商場,以上是辦公樓,一名白領早上上班時,在大樓外側發現一具血肉模糊的女性屍體,嚇得魂飛魄散,隨即報了警,經過核實,確認死者是大樓內一名外包的清潔工,名字叫做田盼娣。
這件事情的後續莫關山不太清楚,多半是通知家屬認領屍體,公司方麵給補償之類的措施,大概率是清潔牆壁的時候從樓上摔下去了,眼前的女子心氣平和,怎麼看也不像是有怨氣的樣子。
“你有心願未了?”莫關山問。
田盼娣想了想,點點頭又搖搖頭。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見見我弟弟。”她說。
靈魂滯留人間,多半是執念太強,但眼前的女子雖說想見她弟弟,聽起來好像也不是很執著的樣子,莫關山考慮了下另外一個可能,他先是點了頭,又有意無意地問了句:“你可是被人害死的?”
“不是的,”田盼娣搖搖頭,聲音很細,聽起來好像有點羞愧,“我是不小心自殺的。”
怎麼還帶不小心自殺的?
見他們兩人麵露疑惑,田盼娣慢慢訴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