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雨紛紛,緘默地飄落在伏地哀鳴的女人的長發、衣領、裙擺,像是披了層稍微一動就會破碎的鳳冠霞帔,男人倒地的身軀眨眼間就開始迅速腐壞,屍斑屍僵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出現又消失,逐漸發黑發臭起來。
可以看見,他的背後心口處貼了張黃色的符,崩壞的部分正是從符的四周開始蔓延的。
那邊是戚戚哀哀的苦情,這邊是劍拔弩張的對峙。
關裴臉上有無聲的薄怒,手臂抬著,劍鋒直指莫關山,後者沒什麼表情。
一個身影急得繞著他們團團轉——展堂腦門上的汗都快滴下來了,他恨不得自己長了兩張嘴,才好同時勸說兩個人。
“關小姐,莫先生也是好意,你看這事,總要有人動手的,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啊!”他苦口婆心說完這邊,又著急地扭頭去勸另一邊,“莫先生,關小姐隻是一時沒想明白,那畢竟看起來是個會動的大活人,誰都下不去手啊!唉你們好好說話,彆舞刀弄槍的,就算那是塑料也危險啊!”
可惜,兩個當事人都倔得和沒長耳朵的石頭一樣,誰也不聽勸。
“你早就認定我不會阻止他們成親,”關裴緊了緊手。
她用的詞是認定。
莫關山沒說是,也沒說不是,隻是平靜地看著她,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了句:“因為對方不開槍,你也不會開槍。”
槍?關裴短暫地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他這是在說前麵那個警匪片的話題,乾脆承認了,“是,那又如何,他們郎情妾意,你情我願,也沒傷到誰,有什麼不合適的?”
她方才本是想阻止兩人的,可真到要動手的時候,瞧著兩人執手不離的樣子,又忍不住心軟地覺得這樣也好呀,最終還是沒有下得去手。
“陰陽混淆,死生不分,這也算合適?”莫關山反問。
“不合適,不合適,”他這麼一說,展堂連忙接道,“那死了就是死了,複活死人和人家結婚這種事情當然不對!”
“陰陽混淆是妨到你了還是死生不分礙著你了?”關裴覺得他有點管得太寬,“你就是一算命的,不會自大到覺得自己能定他人的命吧?”
“是是,關小姐說得也有道理,隻是、隻是……”展堂急得和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半天沒說出話來,隻恨自己口舌笨拙,最終大力跺了下腳,自暴自棄道,“反正也是他們倆的事情,咱們彆管了吧!”
“都到這地步了哪能說不管就不管!”關裴怒道。
話音未落,莫關山立刻反唇相譏:“你想管就管啊?不會傲慢到覺得自己能決定他人的命運吧?”
“哎呦莫先生!您少說兩句……”展堂真的要哭出來了,他覺得自己就像是昨天看的家庭倫理片裡那個勸架的小孩,可偏偏看的那集還沒播到勸好那一步。
天知道的!他現在拿手機看下一集還來不來得及!
關裴握著劍,怒極反笑:“怎麼著?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是吧?”
“那你點啊,”莫關山脾氣也上來了,拂袖冷笑,“給我看看,你要怎麼點他這盞命燈!”
打蛇打七寸,這話確實戳到了關裴的弱點——她又不是乾這一行的,哪裡有什麼活死人的法術,這會兒又拉不下臉說不會,這也太滅自己氣勢了,隻能寄希望於自己腦海裡那點兒殘缺不全的記憶。
偏偏越急腦子越空白,滿腦子都是昨晚吃夜宵時候在廣場上聽見的小蘋果,循環播放那叫一個洗腦。
她不想認輸,板著張臉,強忍著跟唱的衝動去搜刮其他記憶,忽然之間,一個詞莫名其妙地從腦海深處蹦了出來。
“……七星燈。”半晌,關裴突然冒出三個字。
莫關山看她的眼神變了。
其實關裴腦子裡隻有這三個字,她絞儘腦汁想了半天也翻到後頭那個使用說明,就跟九陽真經隻有個封麵一樣。
這什麼坑爹的秘籍,管殺不管埋的。
但看對方這表情,顯然是知道這是什麼東西的,她咬咬牙,決心賭一把:“我看見你包裡有青銅燈,拿出來,我就給你看我怎麼點他這盞命燈。”
四周鴉雀無聲,樹下的女人失魂落魄地抱著腐爛的屍身,紅雨落在兩人身上,灼灼如十裡桃花。
從關裴說完那話以後,莫關山就一直沒說話,他難得不笑了,眉目平和得有幾分冷淡,被鬼樹陰影籠罩的神色晦澀不明,目光定定地看了她會兒,最終像是妥協般地歎了口氣。
“七星燈不是什麼好東西。”
展堂聽得一頭霧水,絞儘腦汁地翻自己的記憶,七星燈他有印象,之前看《三國演義》的時候看見過,是諸葛亮在五丈原為延續自己的生命而點的燈,可惜被魏延不小心踩滅了,續命這事也沒成功,他還扼腕歎息了好一陣呢。
可這玩意兒不是編出來的嗎?
他撓著頭。
見她張嘴還欲爭辯,莫關山又補充了句,“況且七星燈是續命的法子,已經死掉多時的人用不了的。”
這下關裴沒話說了,隻扭過頭,冷冷地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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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盞引魂燈被點亮以後隻能維持三個時辰,算一算時間也差不多了,果然,寅時一過,那輪亮得像是白晝的假月亮霎時熄滅,庭院裡瞬地暗下去,黑夜裡,隻能聽見女人斷斷續續嗚嗚咽咽的哭聲。
特彆的……淒慘。
關裴閉了下眼,伸手去攙她,放緩了聲音,“蘭小姐……”
剛碰到就被狠厲地拍開,蘭寶瓊置若罔聞,自顧自地抱著男人的屍體,垂首落淚,香甜的胭脂氣和刺鼻的腐臭味交融地混合在一起。
見狀,關裴歎了口氣,收回手,不打算勉強對方——她心裡有怨不想理他們也是正常的,讓她一個人待會兒吧,一會兒把人一起帶出去就是了。
她記得很清楚,現在月亮沒出來,說明他們還在陣裡,沒能回到現實。
“現在怎麼辦?”關裴壓低聲音,怕驚擾了女人。
她那陣子怒氣過去了,就冷靜下來許多了,一碼事歸一碼事,現在的當務之急是,這裡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平平安安地出去最重要。
“點燈,”莫關山也放低了聲音,“引魂燈寫上死者的生辰八字可以引死魂,若是不寫,可引生魂歸家,民間小孩子失了魂,親人常常手提一盞引魂燈,一邊晃鈴鐺,一邊喊孩子的乳名,燈籠亮如白晝,在黑暗裡照亮歸家的路,鈴鐺指明方向,名字則確保不會招錯魂,你把它點亮,它能帶我們找到返回人間的路。”
可女人不會跟他們走的,該怎麼辦呢?關裴看了眼蘭寶瓊,莫關山抬起手,不動聲色地做了一個打暈的動作。
關裴不由自主地蹙了下眉,她到底還是不喜歡這樣的簡單粗暴不講道理的方式,但也知曉沒辦法說服女人,隻好以默認作為回答。
再轉頭看去,展堂不知道何時蹲了下去,神色認真地看著女人:“小姐,我嘴笨,不知道怎麼安慰人,那話怎麼說來著,好像是死者……不是,逝者長已矣,生者如斯夫?我也沒太理解這個意思,不過大概就是活著的人要好好活著吧。”
他話說得直白、無趣,沒什麼說服力,但確實是好心的安慰。
沒想到女人抬頭看了眼,目光呆滯,聲音慘淡,很輕,很斷,絲絲縷縷猶如風雨中漂泊的浮萍,“怎麼、你能活著,他就死了呢?”
這話一出,兩人皆是一愣。
這說的什麼話,關裴匪夷所思,她這人一碼歸一碼,賬算得清清楚楚,心裡是有點愧疚不錯,但也見不得對方這樣說自己的同伴,正要反駁,隻見莫關山不知何時閃身到她身後,麵色平淡,一個乾脆的手刀下去,女人身子一軟,哼也沒哼就癱下去了。
在她摔在地上之前,莫關山眼疾手快地接住,半蹲著把她背起來,一手遞出個打火機,用目光催促關裴點燈,眼看蘭寶瓊已經暈過去了,再費口舌就沒必要了,關裴便不再多言,點燃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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籠中白火盈盈,泛著青色,分明無風,卻詭異地往一處傾斜。
若隱若現的鬼樹下,男人腐爛的屍身被紛紛飛花遮掩,化成泥土的一部分,早該死去的人回到了他本來的地方,昏睡中的女人對此無知無覺……或許是有感覺的吧,要不然為什麼會眼珠滾動著掙紮著流淚呢?
殘忍嗎?痛苦嗎?莫關山沒有回頭去看,他如今二十來歲,生離死彆見得已經不少了。
活著的人總是要與死掉的人背道而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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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那座八苦橋,四周的水麵裡飄著浮絮,幽幽如鬼火。
五陰盛、愛彆離、怨憎會、求不得、死、病、老……生,踏下最後一步的時候,雲開霧散,月光如銀盤,四個人的身後浮現出淺淺的影子。
有人偏頭說話,旁邊人也跟著微微側身,隻見其中一道影子,突然之間變得又細又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