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姻緣鬼樹。”莫關山說。
他拿著手機對著院子裡的槐樹照了半天,神色輕快地給出了這樣的結論。
“莫先生,你怎麼拿的手機啊?”青年愣愣地看著他。
青年就是門口的那名檢票員,名字叫展堂,他在外頭百無聊賴地等到戲結束,見他們倆遲遲沒有出來便進來查看情況,偏偏迷陣已開,故園隻進不出,被迫倒黴地被卷進這件事裡。
他們在經過東廂房時遇見像無頭蒼蠅一樣打轉的展堂,就順手帶上了。
“是啊,”莫關山理所應當道,“肉眼凡胎是會被幻象蒙蔽的,機器就不會,比照妖鏡還好使,可好用了!”
還能這樣!展堂大開眼界,大受震撼。
姻緣樹……關裴看著那上頭密密麻麻的紅絲,“和月老有關係嗎?”
“月老?”展堂撓了撓頭,神色疑惑,“給人牽線的那個老神仙嗎?這不是傳說嗎?”
青燈的光落在牆壁上,莫關山調整了下手機角度,道:“第一個問題,有也沒有。第二個問題,你們相不相信,語言是有力量的?”
“我相信的,”出乎意料,關裴毫不猶豫道。她用手指在半空中比劃了下,又微微一笑,娓娓道,“但我想的可能和小先生您說的不太一樣呀,我覺得語言的力量是握筆如執刃,聚意成鋒。”
展堂悄悄地瞅了瞅她,關裴察覺到,便偏頭對他笑了下,他唰地紅了臉,眼神迅速往另一邊飄,期期艾艾道:“我、我也姑且算相信的吧。之前看的電視劇裡提到過說壞話會傷害到彆人的。”
都不用算就知道這是春心萌動啊,莫關山在心裡嘖嘖兩聲,人小年輕臉皮薄,況且這會兒他也沒心思打趣,“惡言一句六月寒,良言一句三冬暖,這確實是力量的一種體現,但我想說的確實不是這個。曾參殺人、三人成虎的典故你們聽過吧?”
這故事算是耳熟能詳了,兩人都點點頭。
“一方麵,這種謠言確實是語言力量的體現,另一方麵就有點玄乎了,但這才是我想表達的意思。”莫關山說,他停頓了下,這才接著道,“三人成虎隻是比方而已,但是第三天,街上真的出現了老虎。”
展堂“啊?”了一聲,看起來有點懵。
和他相比,關裴就冷靜多了,她思考了會兒,很快想出來個比方:“類似於言靈一樣的力量?”
莫關山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她好像對這種超出常理的事情相當敏銳,而且接受度很高,他嗯了一聲,“不光是這種妖獸鬼怪,其實那些神祇的形成也差不多,有異曲同工之妙。”
“神話裡頭的話字,本來就是舌頭說出來的文字,說多了,就會誕生出靈,月老掌管姻緣這事大家都知道。”
“月老宮中有仙樹,名為姻緣,紅線纏繞,做的是扶正緣,鏟孽緣的事兒,”說到這裡,他停下來,示意她去看院子裡的那棵血色姻緣樹,“你看看那上頭的線有什麼特彆之處?”
關裴眯著眼睛看了會兒,那紅雨其實是樹上掛著的紅繩,因為密布的細長繩子靜靜垂落,又編著小小的環扣,看起來像連滴成串的雨幕,不知道為什麼,那些紅色的繩子不是斷口就是起毛,編在裡頭的絲線亂糟糟地冒出來,千絲萬縷,相互牽連,剪不斷理還亂的。
“線都是斷的?”關裴不確定道。
“沒錯,”莫關山點了點頭,“姻緣鬼樹上的紅線都是斷裂的,靠外力強行結在一起的,這種鬼樹上的紅線隻屬於兩種人,一種是有緣無分之人,本該清清白白斷個乾淨,但總有人不甘心,強扭的瓜不甜也一定要扭,就會找些歪門法子,硬生生把兩個人斷掉的紅線連起來。”
“另一種呢?”展堂插嘴。
莫關山凝目看了會兒,回答:“冥親。”
展堂大驚失色:“這這這這不得報警嗎!”
“……你還挺遵紀守法,”莫關山略帶古怪地看了他眼,又清了清嗓,“不錯,年輕人有這個意識很好,現實裡碰到記得報警,不過這姻緣鬼樹是陰間的玩意兒,人間的執法官管不到。”
*
莫關山小的時候見過這種樹。那時候他剛被師父收為徒弟沒多久,村裡的一個寡婦死了,屍體被丟在山溝裡,被野獸吃了一小半,衣物破爛,有性侵痕跡——是奸殺,而且眼眶黑黢黢血淋淋的兩個洞,裡頭的眼珠不翼而飛,手段極其殘忍,性質惡劣,驚動了方圓十裡八鄉。
接到通知後,警察局立刻立案調查。
寡婦的人際關係很簡單,她有個三四歲的女兒,因為母親遲遲不回家,被關在家裡頭餓了好幾天,幸好村裡頭的屠夫連著幾天都沒在市場裡看見來買菜的女人,察覺了不對勁,出於擔心上門去拜訪,沒人回應,大力砸開門就看見奄奄一息的孩子。
領居家被驚動,跑出來一看,恰好聽見那孩子張口喊了聲爸爸。
這可就複雜了。
盤問之下才知道,原來那屠夫早年喪妻,是個鰥夫,瞧她一個女人養孩子過活不容易,常常在對方來買肉的時候給她偷偷多塞點,也沒聲張過,女人感激他的好意,碰上也聊上幾句,兩人一來二去生出點感情來,她喪夫沒多久,怕村裡人說閒話,也沒公開的意思。
但單親家庭的孩子總是敏銳又聰慧,能察覺到母親在買肉那天總會仔仔細細地把自己打理得很乾淨,而且聊起那個叔叔時的表情特彆柔軟,小孩子心思敏感,能察覺到誰是真心對她和媽媽好的,她也喜歡那個會在打算摸她頭時想起自己一身腥味窘迫地收回手的叔叔,沒人聽見的時候,就叔叔爸爸混著喊。
雖然現在還不行,但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期待著遲早有一天能撥開雲霧見天日,沒想到女人就死了,死得那麼突然,死相慘烈,連個全屍都沒有,小女孩被救回來,打著點滴,躺在蒼白的病床上,那麼瘦小,手背泛青的小手虛弱地勾著他衣角,很輕聲地問:爸爸,媽媽去哪裡了?
男人說不出來話,也不敢落淚,生怕讓孩子察覺到什麼。
凶手是新手作案,留下的痕跡很多,因此很容易就抓到了,是同村的老頭,對方也很爽快地承認了,原因很簡單,一把年紀了,也娶不著媳婦了,得了絕症,沒錢治不起,反正早晚都是死,死之前想找個女的爽爽。
把眼珠挖了是因為那女的死之前還在瞪他,他不知道從哪聽說的,人死之前眼珠上會留下看見的最後一幕。
他是沒打算活得太久,但也不想那麼簡單死掉,就順手處理了。
就這樣一樁事情,水落石出以後,堂堂七尺男兒哭得撕心裂肺,紅著眼睛抓起砍肉的斬骨刀就要往那老頭頭蓋骨上劈,周圍人大驚失色,連忙去攔,老頭閃躲,村長搬出死去的女人和活著的爹娘,苦口婆心地講到口乾舌燥,這才勉強勸下來了。
沒想到天道好輪回,那老頭逃過了屠夫的砍刀,沒逃過無常的勾魂鎖,不知怎麼的,在被押送回鎮上警察局的當天晚上落了崖,被發現的時候臉腫著,在手電筒光照下有點變形,還能看得出來眼睛睜得很大,估計是半夜想逃跑,走錯路,摔死了,山崖險峻,屍體都撈不回來。
畢竟是大快人心的一件事,除了有人心軟,為此歎了口氣,彆的也就沒有了。
但沒辦法,活著的人死掉了,死了的人也不會回來了。
男人消沉了一段時間,不知道從哪裡聽來師父有讓死人複活的本事,宰了家裡頭最肥的那頭牲畜,提著酒和豬頭肉來,見了師父也不說話,一聲不吭,直挺挺地,哐的一下跪下了。
師父當機立斷往旁邊跳開,莫關山也想跟著,忽然看見那男人兩行淚順著眼瞼下的溝壑掉下來,腳就跟生根了一樣,動不了了。
師父看了看莫關山,歎了口氣:也罷。
他又看向男人:你想好了?
男人沒說話,隻是用力磕了三個頭,血在地上糊成一灘,觸目驚心。
尋常冥親是不能活死人的,但是用姻緣鬼樹是可以的,它的道理本質上是分自己的一部分陽壽給對方,同時承擔對方的一部分陰氣,從此以後,兩個人陰不陰,陽不陽,是為同生共死的活死人。
莫關山那時候很天真地想:如果大家都能學會怎麼用這法子,那這世界上不是就再也不會有傷心的人了嗎?
師父難得沒有笑,他收回視線,不再去看那個跌撞離開的背影,摸了摸他的頭,嚴肅地對他道:關山,你記住了,姻緣鬼樹並不能讓這世界上多出一個活人。
後來,等再見到這家人的時候,莫關山才明白了師父的話,這個世界上隻是多了一個死人而已。
*
血雨紛紛,樹下的死人一無所知地等著永遠不會再從樹上掉下來的愛人。
關裴看莫關山目不轉睛盯著那棵紅樹的樣子,心想方才見不得血那話果然是騙她的。
正想問接下來怎麼辦,就看見身形修長的青年晃了晃,有點要摔的意思,她連忙扶了把,有點驚訝,“你真暈血啊?”
“騙你乾嘛,”莫關山沒好氣,他滿眼都是大麵積的紅色液體,太陽穴砰砰砰地跳,“我要暈了,我暈了你們就自求多福吧。”
“這不行的呀,”關裴心下著急,語氣柔柔,手裡的力氣不留情,“您這是一屍三命,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二十一級呢!”
莫關山:“……你彆急著掐我虎口,先想辦法說服一下我大腦?”
展堂看他們爭來爭去的很茫然:“什麼血?那不就是紅色的繩子褪色了嗎?”
兩個人聞言都停下動作看過去。
展堂愣愣地問:“你們不看《走近科學》的嗎?”
半晌,關裴肯定地點頭:“是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