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孔渙散,皮膚青紫,分明是死去多時,一個會動的死人和你對視,這場景太驚悚了。
關裴瞪著眼睛,冷靜地想,她每月都要來兩次,怎麼就今天出了意外?那小姐的心上人分明已是鬼魂,那眼前這具僵屍又是從哪裡跑出來的?
幸好捂著她嘴的那隻手是溫熱的,關裴餘光瞄到一抹豔色,垂眸看去,才發現這人手腕上有條顏色很深的紅繩,三縷交錯,綁著一個小巧的鬼麵青銅鈴。
一點聲音也沒發出,不知道是不是沒有鈴舌。
那人慢慢地貼著她耳朵靠上來。
“今個兒什麼日子?”莫關山小聲提醒道。
也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隻能隱約感覺到嘴唇在動,一點呼吸都沒吐出來,要不是對方有體溫還幫了她,她搞不好會以為他也是個死人。
關裴這人有個特點,受到的驚嚇越大,大腦反而越理智,屬於一種條件反射的應激反應,自動將眼前的場景進行合理化的解釋。
因為體質比較特殊的關係,她稍微有點兒見怪不怪了,當然——嚇還是會被嚇到的,就好像哪怕你閱恐怖片無數,每次遇到新的jump scared還是會蹦起來一樣。
關裴腦子動得飛快,今天唱的是《綠珠墜樓》,日子自然是十五,現在是夏天……
農曆七月十五……中元節!
但是去年今日她也在此處聽戲,莫非是去年走得比較早的緣故?莫關山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手指微屈,用關節輕輕敲了敲她手中的素色燈籠,嘴唇動了動,說了三個字。
“引魂燈。”
“……”
關裴現在隻想讓時間倒流回三小時前,好讓她把那個誇她膚白若雪於是送她白燈籠的老板揪出來暴打一頓。
紙糊的燈籠不知愁苦,悄悄臥在她膝上,不言不語,也不散發任何熱量。
她轉念一想,不對啊,這燈籠不點也有效果嗎?
那張死人臉直勾勾地對著她看了會兒,遲緩地向後退縮回去,像木頭做的提線木偶一樣,僵著動作往戲台後麵的水榭移動。
等那個身影消失在他們視線裡以後,莫關山淡定地鬆開了手,關裴不敢動作太大,用手心掩著口鼻小口呼吸,用眼神詢問他——安全了?
對方沒理她,專心致誌地埋頭翻著那個巨大的包,那裡頭不知道放了什麼,晃一晃窸裡窣囉的,關裴等了又等,實在憋不住了,拿胳膊戳戳對方,對方正在往外拿東西,被她一撞撞出來了個防毒麵具。
莫關山眼疾手快抓住,反手遞給她:“戴上。”
關裴:“?”
她眼神裡冒著疑慮,但還是接過去戴上了,等了幾秒鐘,看對方沒有再開口的意思,壓著聲音,細聲細語地問,“可以說話了?”
那麵罩是改過的,估計是嫌棄占地方又太重,隻留下了口鼻的部分,一開口,新鮮空氣順著麵具裡的過濾器流向口鼻,關裴隱約聞到了點特殊的氣味,像是廟裡頭高香燒成灰的感覺。
“可以了,”莫關山在理包,頭也不抬地回答,“麵具裡擱了止息符的灰,那些東西察覺不到的。”
關裴鬆了口氣,又想起來了,視線落在他起伏的胸膛上,好奇道,“我剛剛怎麼沒感覺到你的呼吸?”
“龜息而已。”莫關山說。
龜息。
關裴無意識重複了下。
龜息這種功法看武俠小說的都知道,但不知道為什麼,在聽見這兩個字的時候,一段文縐縐的古文忽然莫名其妙地從她腦海裡浮現出來。
好像是一本古籍,那些密密麻麻的古文奇字看著跟天書似的,她應該是看不懂的,但奇妙的是,在映入眼簾的一瞬間,它們就如此自然而清晰地被翻譯成了現代漢語:……需常閉氣內息,從旦至中,危坐拭目,摩搦身體,舐唇咽唾,服氣數……
“走吧。”莫關山扣上拉鏈,把包甩到肩上。
被他這樣一打斷,後頭的文字都變成扭動模糊的小蝌蚪了,關裴猛地回神,她用力晃晃腦袋,把亂七八糟的事情都拋到腦後,忙不迭起身,正想往園子入口走,走了兩步感覺不太對。
再轉頭一看,莫關山居然是徑直往水榭那頭走去的。
聯想到對方那張執照,她試探性地問了句,“莫先生,你是打算去除了剛剛那玩意兒?”
對方停下來,回頭看了看她。
“算是吧。”
這話說得模糊,是滅了還是送鬼升天都可能,反正她一個手無寸鐵之人留在這裡是幫不上什麼忙,早點跑路不拖累對方才是。
關裴想了想:“那您……注意安全,我明天還來,這麵具到時候還給您,就在街口那家臨水的飯館吧,我順便請您吃飯。”
她說著便轉身往八苦橋走,對方好像沒動,關裴走了沒兩步,忽然聽見身後人小小地歎了口氣,沒頭沒腦地嘀咕了句算了。
莫關山:“彆往那裡走了,八卦已改,生門已關。”
關裴愣了下,對方大概怕她不相信,又補充道:“這裡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世界了,不信你抬頭看看,月亮還在不在。”
月亮不是在天上掛著呢嗎?
關裴納悶地抬頭去看,看清的時候愣了下。
那不是月亮,而是一盞白燈籠,沒什麼存在感地懸在斜後方的簷角,流蘇垂落,靜靜地隱在黑暗裡,像是一輪若隱若現的滿月,散發著盈盈的光。
隻是那光怎麼看怎麼古怪,大概是周圍都是樹木的緣故,薄薄的紙糊籠身被映到白得有點發青,一股呼之欲出的陰森之氣。
那才是真正的引魂燈。
再往八苦橋那裡看去,故園入口近在咫尺,隻是外頭黑漆漆的,看不出來是不是進來時候的古街,關裴想了下,轉頭詢問道,“我可以試試嗎?”
莫關山聳聳肩,示意請便。
關裴不太放心,多問了句:“不會出什麼事吧?”
對方揣著手等她,聽她這麼問就笑了,也沒正麵回答,隻慢悠悠道:“我這人見不得血。”
答是答了,答得牛頭不對馬嘴,不見血出事的方式也多,掉進水裡頭淹死,突然出現個怪物張嘴把她一口給吞了,關裴感覺出來了,這人看著和氣帶笑的,其實心裡頭好像對她有點兒意見。
對欠債的沒好臉色也能理解,但這會兒她失著憶呢,這欠沒欠欠的是什麼全憑對方一張嘴,突然就多了頂帽子,關裴自己也莫名其妙的,還有點兒委屈。
反正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要是她真死了,這債對方也彆想收回去了,關裴索性不問了,扭頭就走,八苦橋看著折折繞繞,其實也就幾十米,走了一圈又回到了起點,莫關山蹺著腿坐在看戲的長板凳上,手裡頭抱著拆了封口的黃瓜味薯片,腮幫子鼓著,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關裴一時之間有種自己是戲台上演員的錯覺。
她看著好脾氣,但也不是個吃虧的性格,還有點兒犟,要不然不會非得自己走一趟,當機立斷伸出手,笑吟吟道,“小先生,看戲呢?”
對方不急不慌,往她攤著的手心上放了個東西。
這是個什麼東西?關裴低頭一看,頓時無語了,人家道士起碼該帶個桃木劍吧,他倒好,給了一把塑料太極劍,就那種公園老大爺晨練時候會用的伸縮玩具。
她甩了下,吭吭吭,到劍尖兒那裡卡住了——沒甩出來。
怎麼?指望她拿這玩意兒自保嗎?
“我就直說了呀,”關裴耐心地把劍一截截塞回去,她抬起頭,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他,“你是不是不太喜歡我啊?”
莫關山沒回答,手指在關節處虛虛掐了幾下,“寅時未到,還有時間,”他自言自語說了句,然後抬起眼看她,“我剛聽你講了個故事,你現在也聽我講一個?”
一個死去的人剛剛從他們麵前離開,眼前的算命先生卻讓她安安心心地坐下來聽故事——聽起來有點不合時宜,但他微微歪頭,瞳孔幽深,神色遊刃有餘,明顯是對解決這裡的問題胸有成竹。
那關裴自然也沒意見,攏著衣袖在對方身旁坐下來,她出門前身上噴了山澗泉的香水,剛剛情況緊急還沒注意,現在肩並肩坐著,莫關山有點不自在了,眼神飄移了下,清了清嗓。
“乾我們這行的,有三缺五弊的說法,”他道,“我早失怙恃,不偏不倚,恰好契合了‘孤’一字,師父撿到我……也不能說撿,我自個兒撞上去的,沒辦法,我當時太餓了,那燒餅餡是梅乾菜的,又油又潤,太香了。”
說到這裡,他咋了下舌,無奈地攤了攤手,“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人按在地上揍了,嘴裡的燒餅還剩半個。”
似乎是想起什麼趣事,莫關山不由得笑了,他道:“半分鐘吃掉半個剛出爐的燒餅,沒被打死,倒是差點被噎死,我拚命用口水潤嗓子的時候,師父走過來,他給了我本書,說我倆有緣,如果我能在三天內把這本書都背下來,就不計較這事,而且收我為徒。”
“我問他當他徒弟有什麼好處,他想了想,說天天吃燒餅。”
“嘴裡的油香還沒散掉,那叫個意猶未儘,我不識字,愣是為了那口燒餅靠記字形硬生生背下來了一整本,師父很開心,他說我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關裴認真聽著,聽到這裡的時候忍不住想:分明是半哄半騙的話,什麼天生吃這碗飯,世界上那麼多孤兒,個個都是算命的天才?能過目不忘的人明明做什麼都能成就一番事業。
但這顯然是對方記憶裡的師徒樂事,她沒吭聲。
莫關山繼續道:“從那以後,我就拜師學藝,師父開了家算命店,客人不多,米飯管夠,偶爾吃得起肉——我後來才知道,那天的梅乾菜燒餅也是師父一月一次的開葷,還沒拿到手就被我給打岔掉了。”
聽起來有種苦中作樂的感覺。
“日子清貧,但總比以前當過街老鼠好多了,我就想著,過個幾十年給師父他老人家養老送終,算命的或短壽或無後,徒弟就是乾這個用處的——不出意外的話。”
他說最後幾個字的時候,眼睛是看著她的,關裴心裡一咯噔——好像要輪到自己出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