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點多的時候,江尹和張寧譽一起回了萬佛寺,一整天下來,除了加了幾個肯幫忙的微信,其他毫無收獲。
也不能說毫無收獲吧,這可是一次很難忘的經曆,倆人跑了大半個梅江,打聽人的同時吃著喝著玩著,還拍了好多照片,微信步數都刷新了。
尹清蘭在小廚房裡蒸饅頭呢,聽見江尹在外麵叫了好幾聲媽。
“哎,”她應一聲走出去,看見她兒子和小張手拉著手站在小院裡:“你們玩一天了,累不累啊?”
“不累,”江尹說,他鬆開張寧譽的手朝他媽跑過去,然後拉著他媽往客廳走:“你來。”
客廳的小方桌上放著一大束蘭花,太漂亮太驚喜了,尹清蘭都直了眼睛:“這……你買的?”
江尹拿起來,雙手遞給他媽:“這是小張的主意,我沒他懂情調。”
這時張寧譽說:“他一直想送你禮物,可我們選來選去都沒有選到最好的,他說你朋友圈喜歡曬一些花花草草,君子如蘭,所以我們就買了一束蘭花送你。”
“哎喲,”尹清蘭笑得合不攏嘴:“你們送什麼都是最好的,我都喜歡。”
“我可沒他會說話,”江尹對他媽說:“反正就那意思,你看著開心就行。”
“你呀,”尹清蘭點下他鼻子:“多跟小張學學,以後遇到喜歡的女孩子要浪漫點,知不知道。”
她去找個合適的地方放花,江尹看著她的背影問:“媽,男孩子就非得喜歡女孩子嗎?”
他看向張寧譽,是在征求他的意見,張寧譽還沒來得及表態,就聽見尹清蘭說:“你喜歡誰就是誰。”
江尹瞪大了眼睛,懷疑自己聽錯了:“媽?”
尹清蘭從抽屜裡拎出一袋東西:“如果你和一個人在一起開心快樂,是誰媽媽都沒有意見,最重要的是你們相愛,隻有相愛才會幸福。”
江尹嘴巴一癟,眼淚要出來了,一下子跑過去抱住他媽。
“哎喲,”尹清蘭拍著他後背:“你看這淚窩子淺的,說哭就哭了,小張還在呢,丟不丟人。”
江尹回頭問他:“我丟人嗎?”
張寧譽哪敢說他,笑著說:“不丟人,你在我跟前乾什麼都不丟人。”
江尹抹一把眼淚,很得意地對他媽說:“你聽見了吧。”
“小張那麼乖的孩子,怎麼會說你不好,”她把拎著一袋東西遞給江尹:“你把這盒膏藥給後麵的趙奶奶送過去,她上次問你了,你陪她說說話在回來。”
“哦,”江尹接過來,很自然地對張寧譽招手:“走啊。”
“你彆讓小張去了,”尹清蘭說:“讓他坐下歇歇,你自己去。”
“好吧,”江尹對張寧譽使個眼色,自己跑出去了。
尹清蘭從窗戶裡看著他跑沒影才收回目光,笑著對張寧譽說:“我看江尹很愛黏你呢。”
“嗯,確實,”張寧譽也笑:“黏人精。”
“他在你麵前好活潑,”尹清蘭走向隔壁的小廚房,邊走邊說:“他之前在這邊上學的時候,身邊一個朋友都沒有,不跟人說話,彆人也不跟他玩,從早到晚一個人。”
張寧譽跟在她身後:“他去了那邊之後一開始也是的,後來就慢慢好了,我倆雖然不同級,但是乾什麼都在一起。”
鍋裡還在蒸著饅頭,尹清蘭添點柴進去,回頭對張寧譽說:“小張啊,阿姨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張寧譽立馬規規矩矩站正了:“阿姨你不要見外,你是江尹的媽媽,也就是我的媽媽,有什麼話你直說就行,隻要是我能做的,絕不推脫。”
“好,”尹清蘭點點頭,他知道張寧譽是個好孩子:“我可能會在某一天就突然離開了,我也不知道還能留多長時間,最多不超過一年,江尹會傷心難過,你能陪著他,告訴他不要哭嗎?不然以他的性格,我閉眼了都不放心。”
是這個事情啊,張寧譽突然不知道怎麼要答應了,其實不管發生什麼,隻要江尹還在他身邊,他就一定會陪著他。他隻是有些惋惜,尹清蘭這麼年輕,就已經接受了死亡,她連死亡都不怕,卻怕她兒子會傷心難過。
看張寧譽沉默了,尹清蘭又說:“他爸爸雖然疼他,但是你們是同齡人,有些對爸爸說不出口的心事,他會願意給你講,我兒子很珍惜你這個朋友,阿姨希望你能一直陪在他身邊,等你們以後長大成家了,也不要把對方忘了,就像親兄弟那樣,好好的一輩子。”
張寧譽開口勸她:“阿姨,事要往好的方向想,江尹才十八,他以後還有很多路要走,他不能沒有你,你不要放棄。”
尹清蘭笑著搖搖頭,無奈地說:“已經活夠了呀。”
張寧譽心裡猛地一顫,這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麵前平靜地直麵死亡,他一直是個樂觀的人,覺得不管發生什麼,都沒有活下去重要,他想象不到說出這種話的人都在承受著什麼。
“好,阿姨我答應你,我會在他身邊陪著他,”他大著膽子,一片赤誠:“我會疼他愛他,把我最好的都給他。”
尹清蘭雙手合十,微微俯首:“阿姨會日日夜夜在佛祖麵前,祈求你和你的家人身體健康。”
江尹回來的時候,飯菜已經端到了桌上,尹清蘭蒸了南瓜饅頭,炒了幾樣素菜,熬了八寶粥,還有幾碟醃的蘿卜蒜瓣,很普通的一頓飯,吃起來格外美味,是家的味道。
本來開開心心的聊著天,直到尹清蘭問了一句:“你們什麼時候回去,買票了嗎?”
江尹就沒打算回去,他一直沒說,就是因為知道他媽不會同意,可是不同意他也下定決心不走了,留下來陪他媽。
張寧譽看江尹不出聲,他說:“嗯,買了,八點多的票,吃完飯我就走了。”
“哦,”尹清蘭一開始沒聽出來,然後一琢磨:“你走?!”
她看向江尹:“你呢?”
江尹低頭喝粥,不看他媽也不說話,尹清蘭又問張寧譽:“你們……什麼意思啊?”
張寧譽也不知道該怎麼說,說了尹清蘭一定會生氣,可這事也瞞不住:“他……”
“媽我不走了,”江尹打斷他,自己來說:“我不想回我爸那了,我想回來上學,方便看你。”
啪的一聲,尹清把筷子拍在桌子上:“你說什麼?”
江尹有些怵,他有很多次惹他媽生氣,可都沒有這一次害怕,他攥住他媽的手,好好地說:“媽,我是真的真的不想回我爸那了,我就是去了我也過不好,我放心不下你,你彆讓我走……”
尹清蘭不等他說完,就甩開他的手站了起來:“我在說最後一遍,你不要回來!媽媽已經沒有能力照顧你了,你知不知道!”
她太了解她兒子了,脾氣倔,認定的事拉不回來,所以她氣急敗壞:“你的名字在你爸的戶口本上,你和他才是一家的!”
“媽,”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江尹執拗地說:“我不想回,你彆這樣!”
張寧譽默默放下了筷子,這種情形他不好插口。
“媽,”江尹小聲叫,聽著讓人真不忍心。
或許在叫兩聲,尹清蘭真的會心軟,她使了把狠勁拽江尹起來:“走,你們現在就走!”
江尹被桌子腿絆了一下,沒站穩摔到地上,他淚流出來,順勢跪在他媽腳邊:“媽我求你了,行不行,你彆讓我走。”
尹清蘭看到江尹這樣已經趨於崩潰了,千瘡百孔的身體沒想到還能大吼出一句:“你給我起來!”
“江尹,”張寧譽也去拉他:“起來,給媽媽好好說話。”
但是誰拉都沒有用,江尹攥著他媽的褲腳,嘴裡一直說著彆讓他走的話。
張寧譽把江尹抱起來,尹清蘭抓住江尹的手放到他手裡:“小張,你把他帶走,你快把他帶走!”
“媽!”江尹死死拽住他媽的衣服,不停地重複:“你彆讓我走。”
尹清蘭把他們往門外推,心裡有萬般不舍,萬般無奈,可是她沒有辦法,她不知道哪一天人就沒了,她怎麼能讓江尹繼續留在她身邊:“我不送你們了,下次也不要回來,這麼不聽話。”
門口有三節台階,娘倆拉扯著誰也沒往留意腳下,尹清蘭使勁一推,江尹踩空了,撲通一聲跌在地上。
“啊——”
“江尹——”張寧譽伸手去拉已來不及,他慌著去扶他,聽聲響一定是摔疼了:“有沒有事?有沒有傷到哪裡?”
尹清蘭睜著蓄滿淚水的眼睛,雙手捂著嘴巴,貼著牆滑坐在地上,兩行淚流出來。
江尹傷到了腳,揉著腳踝對張寧譽說疼,一邊說一邊摟住了張寧譽的脖子。
張寧譽掐著他的腋窩把他抱起來,像抱小孩那樣,江尹的腿垂在他身側,臉埋他肩膀上,放聲痛哭。
尹清蘭扶著牆站起來,進屋拿上他倆的書包丟出門口,在這時,張寧譽和這位絕望的母親對視上了,他在尹清蘭的眼裡看到了哀求,似乎是在對他說:拜托你了,照顧好他。
隨後她咬牙轉身,砰地一聲摔上了門。
江尹嚇得渾身一抖,哭得幾乎喘不上氣,眼淚把張寧譽肩頭那塊的衣服洇濕一大片,他知道是什麼結果,趴在張寧譽肩膀上始終沒有抬頭看。
這是江尹從小到大第一次哭到失控。
張寧譽一直抱著他,耳邊的哭聲始終沒有一絲消減,他抱著他往上顛了顛,騰出一隻手去給他擦眼淚:“江尹,不哭了好不好,不要讓媽媽擔心了。”
江尹拿濕漉漉地臉蹭他,把他摟著更緊,叫他名字:“張寧譽。”
“嗯,我在呢,我們不哭了好不好,”張寧譽很少很少流眼淚,除非是他實在忍不住。
江尹是看張寧譽哭了,他才停止了哭,可是心裡邊仍然烏雲密布,可能很長時間都無法放晴。
睫毛濕濕地粘在一起,看著讓人揪心,他給張寧譽擦眼淚,搖搖頭說:“不哭了。”
倆人背上書包,踩著剛暗下去的天色,手拉手走出一段路,江尹回頭看,母親那間局促的小客廳亮著燈,裡麵有他們吃了一半的晚飯,他多麼希望能在飯後和母親一起收拾碗筷,曾經這種機會多的是,到現在他才知道珍惜。
就在剛剛過去的半個小時裡,有很多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植入了江尹腦海,成為了影響他一生的記憶。
“走吧,”張寧譽捏捏他的手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