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文澤一路跑到老排球場,也是從破開的鐵網進去,他本以為隻有張寧譽一個人。
他看見江尹坐在褪了漆的長椅上,目視正前方,右手夾了根煙,體格子偏清瘦,乾乾淨淨的校服,這麼打眼一看,那模樣另有一番氣質,像朵孤傲的花,冷豔的一抹白色。
而張寧譽則是站在江尹身後,雙手撐著椅子靠背,偏頭對著江尹耳朵說話。
張寧譽有些苦惱,不知道為什麼,從他抽回胳膊,站起來沿著排球場走了半圈後,無論他說什麼,江尹都不搭理他了,剛才軟著語氣哄了幾句,也不見效果。
他雖然沒把江尹的話琢磨透徹,但是江尹不理他的感覺讓他很難受,最後他說晚自習下課後一塊出去吃飯,就他們兩個,問江尹去不去。
江尹先看見許文澤,他對這人沒好感,掐了煙,站起來低聲說:“我先回班了。”
“嗯,”張寧譽看著他不太確定地說:“回去吧,晚上下課我去找你。”
江尹沒否認就是同意了,他與許文澤擦身而過,聽見許文澤說:“乾嘛呢你倆,整的跟小情侶約會似的。”
他回頭看一眼,正好和張寧譽四目相對。
張寧譽那雙眼睛中含著的笑意,令他感到熨貼,心裡頭一下子就不堵了,他對張寧譽揮了揮手,轉身離開。
許文澤大剌剌坐下,哼了一聲:“這幫孫子,”他扭頭看站在身後的張寧譽:“你怎麼弄到的。”
張寧譽走到前頭坐下,還望著江尹走遠的背影:“中午出去買點東西,和兵哥聊了會,我把這幾天發生的事給他講了,他一拍大腿,說前幾天劉強在他店裡坐了好長時間,我就去查了監控,這還多虧了直覺。”
兵哥是做學生生意的,熱情的一個胖大哥,逮著個同學都能嘮上兩句,七中十個學生裡麵有八個他認識的,像劉強那樣張揚的人就更不用說。
“剩下的交給你了,”張寧譽拍拍許文澤肩膀:“彆衝動,彆做第一個動手的人,更彆和小人計較。”
一連說了三個“彆”,許文澤掏出煙,含在嘴裡切了聲,他煩張寧譽那個一副滿嘴大道理的樣子。
他知道張寧譽跟申睿那家人走得近,這性格是受江泰英的影響頗多。
“衝動個屁,你看我現在冷靜的。”
好兄弟之間不說謝,許文澤吐出一口煙霧:“禮拜天去家裡,我買點菜,讓大娘擺一桌。”
“得了吧,”張寧譽一口否決:“大娘白天上班,晚上回家讓她早點歇著吧。”
“那也成,有時間我請你吃飯。”
“哎,”張寧譽問他:你媽這陣子,沒再讓你去她那吧。”
“求我去我也不去啊,”許文澤玩著打火機,舒舒服服癱坐著:“我去了我哥怎麼辦,挨欺負了,我得橫跨半個中國。”
張寧譽笑了,看破不說破,沒在繼續這個話題。
江尹剛走到班門口,恰巧許文源從裡麵出來,他手裡拎著一個巴掌大的深藍色小袋子,耷拉著臉,看見江尹也沒打招呼。
他們教室在五樓,許文源往上走,推開頂樓的小鐵門,汪帆在那裡等他,這事是真他媽的憋屈,但比起憋屈他更害怕他弟會為了他捅出簍子,在犯一次錯,他弟就會被他小叔五花大綁帶到廣東去。
小時候許文澤給許文源講過,他在他爸身邊被人不管不問,開玩笑似的還說自己有過一次自殺,不知道是真是假。
汪帆接過許文源遞過來的小袋子,一摸就知道數不對,這差太多了:“說好的五千呢?”
“就這點,你愛要不要,”許文源對不喜歡的人沒好臉色,一向三好學生的他也不會說不文明的話:“汪帆!人在做天在看,到底怎麼回事你心裡門清,錢給你,以後見了我和我弟,你們就繞道走,彆來招惹我們。”
“監控可都錄著呢,許文源,”汪帆一副小人嘴臉:“你和你弟還想賴賬,年級第一就這副德行?”
許文源是真的沒忍住笑了一下:“能和我在一個班說明你也有兩下子啊,那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麼德行,我看你成績是抄來的吧。”
“我去你——”汪帆想跟他來硬的,許文源就站著不動,心想,打我吧,訛不死你。
這時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許文源!”江尹喊了一嗓子,那音量比平時高出好幾倍,他沒那麼大聲說過話。
江尹走到他們跟前,眼神把這倆人一掃,目光落在了汪帆手裡的塑料袋上。
江尹一來,汪帆瞬間沒了勢頭,但臉上還得強撐著,誰知道江尹有沒有實質性的證據,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服軟:“江尹你乾嘛?少管閒事。”
江尹把許文源拉到身後,冷眼看著矮個子汪帆:“偏要管呢?”
許文源拉住江尹的衣服,小聲說:“江尹,你彆管了,我有辦法。”
江尹煩身前的人,也煩身後的人:“把自己的錢往彆人手裡送就是你的辦法?我真想誇你一句。”
江尹著急回班刷題呢,沒時間跟他們廢話,他拿出手機,打開剛才問張寧譽要的視頻,把屏幕對著汪帆的臉,意料之中的,看到那張臉唰地變白。
許文源不明狀況:“江尹?”
“你的相機是在校內被許文源碰壞的?還是在校外就已經壞了?”江尹氣勢迫人,他根本沒把汪帆這樣的臭蟲放在眼裡:“你給我看清楚了!”
“你……”汪帆心虛,後退一步,說不出話來,從四哥指使他乾缺德事開始,他就戰戰兢兢,平時看江尹在班裡一聲不吭,不給任何同學接觸,以為江尹不是個管閒事的,便幻想著這事能一步到位,這下身敗名裂了。
許文源料到那是什麼了,沒多震驚,他一早就感覺汪帆是在陷害他,可他跟汪帆無冤無仇,之前也不在一個班,根本沒交集,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汪帆之前和他弟的矛盾。
“汪帆!”許文源從江尹身後站出來,先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把汪帆一推:“這事你想怎麼解決?我要是告訴我弟了,他能把你打殘你信不信,我要是報警的話,你會被抓起來,你爸你媽都跟著丟人,說不定連高考都不能參加。”
人家證據確鑿,汪帆沒戲唱了,跳梁小醜一般落荒而逃,都不知道手裡還攥著人家的錢袋子。
“喂,”江尹在他身後喊:“你搶錢嗎?”
“哈,”許文源笑了,心情大好:“你搶錢嗎?”
汪帆拿著那錢,像拿著燙手山芋,他灰溜溜地跑到許文源身邊,把錢往他手裡一塞,又灰溜溜地跑走了。
“行了,”江尹又恢複了往常的不耐煩:“找個機會把他揍一頓,出出氣。”
這事許文源可乾不出來,他真誠地說:“江尹,謝謝你啊。”
“彆謝我,謝張寧譽去,是他找到的視頻。”
許文源心裡的大石頭還沒落地:“唉,我弟要是看到了,他得炸。”
江尹輕飄飄地說:“他已經看到了。”
“啊?”
“他沒炸,放心吧,”張寧譽給許文澤發過視頻後,又發了幾句話,許文澤確實聽進去了,不然也不可能跑到排球場去。
十點,晚自習下課,江尹今天沒打算在班裡多待,他平時都是十點半左右收拾東西回家。
拿出手機打開微信,給張寧譽發了個問號,他們在學校手機都靜音,一般不會秒回。
微信裡有他媽幾個小時前給他發的消息,江尹點開看,和往常一樣沒什麼特彆的,無非是今天做了什麼飯,買了什麼東西,說的都是開開心心的話。
他媽的頭像是他剛學會走路時的照片,他沒小時候的一點影子,根本看不出來照片中那個把眼睛笑成彎月牙的大胖小子是他。
他趴在桌子上,突然之間身體不舒服了,是心裡邊,那種感覺說不上來,但很熟悉,他控製不住,他很煩這種感覺,可越煩越強烈,越強烈越感到呼吸不暢。
許文源今天早早的回去了,在班裡沒人給江尹說話,大家都說他這人太獨,給他說話無異於熱臉貼冷屁股,周圍同學都當他困了,沒人注意到他微微顫抖的肩膀。
不知過了多久,江尹依舊是趴著,他聽見自己的桌子被敲了兩聲,又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叫:“江尹。”
是他來了。
江尹緩緩抬起頭。
張寧譽當下就慌了:“怎麼了這是?”他不知道江尹臉上是汗還是淚,迎著燈光有水的痕跡。
“你乾嘛,大驚小怪的,”江尹從容地抽出濕紙巾,擦擦臉又擦擦手,乾乾淨淨地問:“你怎麼進來了。”
張寧譽感覺江尹應該沒大問題,鬆了口氣:“我以為你睡著了,就沒讓人叫你。”
“哦,”江尹提起書包:“那走吧。”
看江尹走路有點打晃,張寧譽貼上去問:“是不是不舒服?”
江尹搖搖頭:“沒有。”
可他一張嘴,張寧譽就又感覺不對勁,就像是在敷衍,隨口一答。
他又問:“真的?”
江尹橫他一眼:“你想我有事?在多說你就自己去。”
張寧譽不敢說話了。
車棚這邊有幾節樓梯,張寧譽白天的時候看見倒數第三節的水泥缺了一塊,今天車棚又斷電,黑漆嘛嗚的,走這過一個不留神就容易踩空。
張寧譽打開手機給江尹照明:“看著腳底下,彆摔了。”
江尹心情不大好,鑽著空子就想說他:“你就不盼著我好。”
張寧譽心說,我不盼你好盼誰好。
沒走多遠,就聽見後麵撲通一聲,像是有人摔了。
接著是一個女生驚慌地喊:“趙淑晨!”
張寧譽站住腳,他聽見了趙淑晨的聲音,帶著哭腔短促地“啊”了一聲,那麼大的動靜,一定是摔疼了,他不能裝看不見。
“等我一會,我看看就過來,”他邊走邊回頭重複:“等我一小會啊。”
江尹看著張寧譽朝那女生走過去,抿了抿嘴。
趙淑晨一看見張寧譽,哭聲更大了,她立馬咬著嘴唇拚命忍住。
小腿劃傷了,流了血,五公分的口子,得縫,這不能耽誤。
申睿整天跟趙淑晨屁股後麵跑,需要他的時候反倒沒影了。
張寧譽拿衛生紙按住她的傷口:“你給申睿打個電話,我今天……”
“他走過了,”趙淑晨哽咽著重複:“他走過了。”
一旁的女生知道張寧譽和趙淑晨是很好的朋友,慌著說:“張寧譽,你快把她送醫院去。”
餘光裡有光影在晃動,是江尹過來了。
他把江尹拉到一旁,時間緊迫,他問:“我先把她送醫院,你……等我嗎?”
江尹聽見趙淑晨在低聲哭,不知為何,他敏感地察覺到,那不是因為傷口太疼,像是壓抑了很久在發泄似的。
這個女生喜歡張寧譽,江尹敢肯定,在醫院見第一麵他就感覺出來了。
“不等!”江尹毫不留情地說,他看著張寧譽的眼睛,光線太黑,他看不清張寧譽眼裡到底有什麼。
這次突發狀況,張寧譽不能不管,他怕江尹腦子裡想這想那的:“那下次……”
江尹打斷他:“下次再說,”他瞥一眼在坐在地上的趙淑晨,頭也不回地往校門口走了。
腦子裡想象著張寧譽抱起女生去醫院的場景,是不是和抱自己一樣?
可男生和女生那樣才像是電影中的主角,江尹想到這裡,然後特沒出息的,眼眶一下子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