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下意識的,商憫想要扭頭,去看看此刻的鄭留是什麼表情,想看看此事是否在他預料之中。
然而她強行忍住了。
因為商憫立刻反應過來,不管此事是否在鄭留意料之內,他表麵上都不會做出任何反應,他會像初聞消息一般驚訝,臉上的表情也是跟旁人一樣充滿震驚與疑惑。
商憫靜默一瞬,放下勺子,抬眼看向雨霏,重複了一遍:“譚國來使,帶來了譚公的頭顱?”
“是,千真萬確。”雨霏顯然已經在得知消息時打探過來龍去脈了,“此時來使已經入宮了,聽說譚國來的人不多,僅有一使節兩護衛,一路快馬加鞭而來。”
譚國國都距離宿陽有一千九百裡,輕裝簡行,快馬八百裡加急,日夜兼程也要好幾天才能到,路上也不知道跑死多少匹馬……
“譚公死了?”宋兆雪喉嚨裡跟卡了塊東西似的,半晌才啞著嗓子問出這句話,“他死了?”
“是。”雨霏垂著頭又道,“據說譚公長女譚楨已繼任國君。”
“譚公是自裁謝罪,還是譚楨大義滅親?”
商憫聽到一旁的鄭留開口說話了,他的聲音中也帶著顯而易見的訝然。
“事出突然,奴婢無從知曉,將軍府中的人亦是不知,或許得等陛下會見完譚國使節後才有消息傳出。”雨霏道,“奴婢會時刻留意,有了新消息再來通傳。”
“行了,你先退下吧。”商憫吩咐,“其他人也都退下。”
宋兆雪對自己侍從使了個眼色,鄭留也輕微擺了下手,滿屋服侍的仆人緩緩退出,這下屋裡就剩下他們三人了。
早上桌上的氣氛一下子沉寂了,商憫這時才有機會將探究的視線投向鄭留。
鄭留眉頭緊鎖,見商憫看來隻是無奈笑笑:“隻是想來找師姐蹭頓飯,沒曾想這件事情發生的如此不湊巧。譚公、譚國,不知命運如何啊。”
“既然帶了認罪書,那便是來認罪的,譚公恐怕是自裁。”宋兆雪的眼神在商憫和鄭留之間遊移,似是拿不定主意了,“依師姐和師兄所見,這場仗還打得起來嗎?”
商憫扯了扯有些僵硬的嘴角,“我自然是不希望打起來,可惜,這不是我們能說了算的。”
“打與不打,都是陛下說了算,我等遠離朝堂,不了解其中曲折。”鄭留道,“我隻知道,這場仗不管是打還是不打,陛下都有自己的考量,其中的道理,恐怕就不是我們能參透的了。”
宋兆雪眉心一跳,打量一下鄭留,欲言又止。
商憫有一瞬間有點想笑。鄭留是個糊弄高手,一番話好像說了又好像沒說,這種中庸的回答顯然不是宋兆雪想聽到的,也不是商憫自己想聽到的。
她想到前幾次找鄭留打探各種事情,得到的多半也是這種中庸的回答,滿篇廢話,所以她學會了另一種提問的方式。
“譚楨……不,現在或許該稱新任譚國主了。”商憫道,“譚國主即位,理應送
上國書,交由陛下蓋玉璽,頒發聖旨昭告天下,並送上國禮,如此禮成,她才是名正言順的國君。如今這樣的光景,這禮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師姐所憂慮之事對於譚國來說確實緊要。”鄭留輕輕點頭。
“這麼說,一個不小心,這新國君就要變成名不正言不順的了?”宋兆雪道。
“譚國真心認錯,想必陛下也會重新考慮攻譚之事,這場仗也許不用打了。”商憫試探。
鄭留的視線在商憫的臉上流連,隨後搖搖頭,“師姐所想未免太過樂觀,譚國此舉萬一隻是緩兵之策呢?”
“有理,”商憫看著鄭留又道,“且請罪和自裁謝罪,終歸隻是譚國一麵之詞,譚公到底怎麼死的還不知道……或者譚楨是弑父殺君上位,也未可知啊。”
鄭留這次意外地看了商憫一眼,再次頷首認同道:“師姐思慮深遠,師弟我也覺得十分有理。”
瞧,這不就問出來了嗎?商憫心道。
鄭留說過,攻譚之勢不可阻擋。
商憫也覺得,此戰必然是要打的。
現在譚國已經認罪,還獻上了國君的頭顱,這誠意無論如何都算夠了。
如果龍椅上坐著的是一位仁慈的皇帝,哪怕太後真的是被有妖氣的寶鏡所害,一命還一命,他也該重新考慮攻譚事宜。
問題就在於現在龍椅上的皇帝並不是仁君,反而一心想掀起滅國之戰,既然如此,他就必須找一個新的由頭,因為謀害太後的死罪已經被譚公拿自己的命填補上了,皇帝得找一個程度更重,能把譚國徹底摁死的新由頭。
比如譚楨謀反,弑父上位,獻上頭顱是為了避禍,又或者說譚楨懷恨在心,把父親的頭獻上去隻是為了讓大燕暫緩出兵,實際上她自己也在調集兵馬預備開戰。
出兵的借口總是很多,就算沒有合理的理由,還可以編造一個理由。
總之一句話,打你就打你了,還要挑日子嗎?
譚國真是命途多舛。
商憫暗自搖頭。
既然天機不可泄露,鄭留無法吐露那些還未發生的事情,那商憫還可以自己猜。
她要是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鄭留就可以說她猜得很有道理,他也這麼覺得,要是商憫猜得不對,鄭留就可以發表彆的看法,鄭留若不方便直接說是或者不是,那就由商憫遞上話頭。
如此,便可規避天機。
因為本質上這天機並非鄭留所泄露,而是商憫的推測,她隻是恰好推測對了而已。
但,萬一鄭留存心誤導呢?萬一他想要利用他能預知未來的事情來欺騙她呢?
這個念頭在商憫心裡一閃而過。
在譚國的事情上,鄭留多半不會存心誤導商憫的判斷,因為這件事情幾日後便能見分曉,他誤導她是得不償失,還會因此失去商憫的信任。
可將來的事就說不準了,預知未來是鄭留的籌碼,他可以利用它得到商憫的信任,也可以利用這個能力致她於死地。
突然,商憫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她無法知曉那狗皇帝是不是被妖控製了,那為什麼不去向鄭留求證呢?
隻是姥姥姥爺的囑托猶然在耳,她不敢輕易將這件事說出口,更何況對方是不知底細不知目的的鄭留。
“師姐,聽到這個消息我實在沒胃口,先回去了。”宋兆雪忽然起身道。
商憫道:“你去吧。”
待宋兆雪離去,鄭留對商憫笑了一下,“他心裡正打鼓呢。”
“你對他似乎還挺了解。”商憫也沒了慢慢吃飯的心情,她端起碗把白粥一飲而儘,往嘴裡塞了個包子。
“宋國勢弱,他不得不怕。”鄭留剝開一個粽子,看見裡麵的蜜棗和碟子裡的蜂蜜沉默了,然後勉強吃了一口。
“味道怎麼樣?”商憫問。
鄭留猶豫地看著粽子,在觸及商憫的目光時很快說:“很好吃。”
商憫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那以後常來吃。”
“實在不必了,太麻煩師姐了。”鄭留禮貌地拒絕,接著說,“我身邊的小太監會包鹹粽子,裡麵有五花肉和鹹蛋黃,師姐不嫌棄我可以叫人明日送來給你嘗嘗。”
商憫想象了一下味道,沉默了,也禮貌地說:“不用特意麻煩人做,有緣再嘗好了。”
……
宿陽城,皇宮。
譚國來使跪在大殿前的石磚上,已經跪了將近一個時辰了,他將漆黑的木盒抱在胸前,不敢鬆手,不敢放下,哪怕他雙臂酸澀,連日奔波的勞累讓他幾乎搖搖欲墜,他也不敢放鬆分毫。
因為木盒裡裝的是他們譚國國主的頭顱。
他奉譚楨之命前來,將國主的頭和譚國的請罪書一同獻給那位天下共主——大燕的皇帝。
在他即將暈倒的時候,一襲紅色的太監袍終於出現在了他麵前。
胡千麵低著頭和顏悅色道:“劉綏劉大人,陛下頭疾緩和不少,現下醒了,宣您進殿。”
“是,勞煩公公通傳了。”劉綏起身後一個踉蹌,站立不穩險些栽倒在地,胡千麵眼疾手快地一托,這才讓劉綏站穩了。
胡千麵目送劉綏緩緩跨入大殿之內,“嘭”的一聲,朱紅色的大殿門合上了,胡千麵的臉上的表情迅速從慈眉善目變成了冰冷陰沉。
他一招手喚來塗玉安:“封好了?”
塗玉安點頭哈腰,“封好了,保證一丁點聲音都不會傳出去,近處的人都是我們的。”
“那就好。”胡千麵臉上的表情恢複了平日裡的舒緩,“他們壞了殿下的大事,殿下要好好出一次氣……”
劉綏按照譚楨的吩咐,神態謙卑地步入殿內,隨後跪倒,高舉著那裝著頭顱的木盒道:“臣譚國左丞相劉綏,拜見陛下,陛下萬歲!我譚國不知獻上的朝貢禮中竟有如此邪物,致使太後娘娘病逝,譚公愧悔不已,自知罪該萬死……”
“愧悔不已……罪該萬死?”龍椅上有人在念著這四個字。
而念出這句話的卻不是蒼老年邁的男人的聲音,而是年輕的女聲。
劉綏僵住,猛然抬頭,見龍椅上倚坐的不是皇帝,而是一名外表看上去不過雙十年華的女子,她臉色蒼白,似乎大病未愈,滿頭青絲披散,未著簪飾,身上的衣袍也分外隨意,毫不在意褶皺有沒有撫平。
隻有衣擺的鳳凰昭示著她與眾不同的身份——皇後。
可是皇後明明年過半百,怎會外表如此年輕?龍椅明明是皇帝可坐,何人敢行如此僭越之舉?
“公、公主……”劉綏如同見鬼,額頭上立刻滲出了冷汗。
皇後是譚國公主,劉綏甚至還見過她年少時的樣子,這龍椅上的譚聞秋,模樣分明和當年一般無一。
“你們的確罪該萬死,擾我褪鱗,壞我大計!”頂著譚聞秋麵孔的女子輕輕一招手,劉綏的身軀立刻控製不住地向她伸出的手飄去。
他懷中的木盒啪的掉到了地上,一顆已經有了腐敗之相的頭顱滾落在地,散發出難聞的惡臭。
一隻長著青黑色鱗片的猙惡利爪死死卡住了劉綏的脖頸,“譚聞秋”的眼瞳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蛇一樣的豎瞳。
她把人提到自己麵前逼問:“我問你,譚公死前,可有見什麼人,可有得知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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