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薨逝?太後死了!
商憫拉著韁繩的手猛然一緊, 引得她身下的棗紅馬不安地刨了兩下蹄子。
在這個節骨眼上,身份如此尊貴的人驟然離世,還是被妖邪衝撞離世的, 怎麼看怎麼詭異。
隨即她想到了老梁王。他也是病發突然, 沒幾天大公子姬桓發動宮變, 對外宣布老梁王病逝, 順理成章地成了一國之主。
臨到宿陽, 此事竟然重演。這次死的不再是一國主君, 而是當朝太後。但相同的是,不管是梁王還是太後,他們都是屹立於權力頂峰的人。
是巧合嗎?若這兩位權力者的死不是巧合, 而是有聯係的呢?
商憫一瞬間汗如泉湧, 如墜魔障,腦海中各種念頭紛至遝來,神思仿佛被漩渦牽引, 沉浸在這個可怕的假設中不可自拔。
她被自己的猜測給驚到了。
馬蹄聲起,楊靖之策馬從朝貢隊伍前方衝到後方,大喝傳令:“全軍下馬, 配合金甲衛搜查!”
這聲厲喝一下子將商憫從思考的漩渦中拉了出來,她手一動,遙遙看了一眼鄭留,巧的是鄭留也在看她,他收回目光默不作聲地下馬站立。
商憫對同樣麵露驚色的薑雁鳴點了下頭,二人下馬站到了地麵上。
三支朝貢隊伍人馬散開, 金甲衛包圍住所有人,另有幾支小隊圍著百十車朝貢禮著重搜查。
薑雁鳴見商憫眉頭緊皺,但沒有慌神, 自己也定了定神,祈禱搜查快些過去。
每支金甲衛小隊的為首者都手執古樸的青銅羅盤,羅盤上有隻青銅鳥嗖嗖旋轉。金甲衛並沒有強行打開貨箱檢查裡麵的物品,而是拿著銅鳥羅盤圍著木車轉了數圈。
很快朝貢禮被搜查了一遍,並未出什麼岔子。
主持搜查的金甲將軍眼皮一抬,對忠順公和湯左相道:“朝貢禮沒有問題,接下來要查人了,貴國的公主公子也不能例外。職責所在,不得不冒犯了,請見諒。”
“無礙。”忠順公緩緩道。
湯左相用蒼老的聲音回道:“既然是為了搜查妖邪,那也不是不能理解。”
金甲衛下馬在人群中穿梭,被武國兵馬圍著保護在中央的商憫和薑雁鳴站出來主動接受盤查。
舉著銅鳥羅盤的金甲衛走進了商憫,其上嗖嗖旋轉的銅鳥突然一卡,鳥喙指向商憫的方向,幸好它的停頓不過一瞬,金甲衛圍著商憫走了幾圈,銅鳥再無異樣,他抱拳道:“得罪公主。”
接著去查薑雁鳴了。
商憫提到嗓子眼的心總算放進了肚子裡。
她不動聲色地轉了一下被袖袍擋住的青龍玉鐲,遊龍青鱗槍所化的玉鐲在方才青銅鳥指向她的時候倏忽燙得像烙鐵,隨後瞬息沉寂,就連玉鐲內與商憫心意相連的龍魂也陷入沉睡,宛若死物。
銅鳥羅盤這才繼續轉動。
那銅鳥羅盤是探查妖邪所用,但不隻能探查妖邪,還能探查到一切與妖有關的神異之物,商憫的遊龍青鱗槍是灌注了妖龍魂魄的古代神兵,恰好就在此列。
雖然妖龍神智喪失,隻餘些微靈性和戰場殺伐經年累月積攢的煞氣,但裡麵寄宿的妖魂仍然是活躍的。此槍主人幾度更替,每任槍主都帶它殺敵,其中煞氣不減反增,商憫還遠不能發揮它真正的威能。
待人員一一盤查完畢,金甲衛沒有過多逗留,當即歸隊。
金甲將軍一板一眼道:“請武國、鄭國、薑國朝貢使團入宿陽城。”
三國使節團重整隊伍,車馬在金甲衛護送下緩慢前行。
商憫重新坐回馬上,不自覺又看一眼鄭留,見他神色自若,不知是性情沉穩處變不驚,還是……
“公主,我們進了宿陽會被安排到何處?”薑雁鳴壓低聲音問。
“不知。”商憫目光掃過燕軍金燦燦的鎧甲,“三年一度的朝貢,按照慣例陛下會大宴群臣使節,可是太後娘娘薨逝,國喪三年,不適宜擺宴,大宴是不會再有了……以我等身份,應當去跪拜祭奠。”
死後七天當遷入寢陵,就是不知道太後死了幾天了?聽金甲衛所言,太後應該沒死多久……起碼要等太後入寢陵,燕皇才能騰出手接見各國使團。
她的思緒回到先前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測上,認真思考太後之死和老梁王之死的共同之處。
除了都是權力者之外,他們的死可以說都是由於外力作用,一個是因為妖邪,一個是因為兒子反叛。
倘若二人之死並非巧合,那又是誰策劃並主導了他們的死?目的是什麼?
商憫並不懷疑金甲將軍所說之語的真實性,她相信太後真是死於妖邪衝撞,大燕不至於拿堂堂太後的死做文章。
這位太後娘娘可是當今皇帝的親生母親,他再怎麼急於打壓各國質子也不至於乾出這麼畜生的事,拿母親的死做筏子。
這隻會讓人看不起,加倍暴露大燕虛弱的本質和皇帝的昏聵無能。
燕皇能坐幾十年皇位,並且主導二十年前的討伐舊梁之戰,他這點耐心和格局還是有的。
燕皇派出金甲衛圍住三國朝貢使團細致搜查,隻能說明宿陽城裡真有妖邪……他擔心各國使團中也混入妖邪,所以加倍小心。
妖邪……何為妖邪?
商憫來到這個世界這麼久,隻從長輩口中聽到過隻言片語,萬丈淵下的山魈頂多比普通的野獸聰明凶悍一些,真正的妖邪是不是能化為人形,口吐人言,馭使妖術?
姐姐元慈贈給她的民間話本上倒是這麼寫的,可話本上的東西做不得真。
“老梁王……太後……”商憫心中默念。
她的猜測簡直毫無來由,僅憑直覺,不足以斷定二者之死有任何聯係,也不能證明是否真的有一雙幕後黑手推動著這一切。
商憫不得不自我安慰。
也許是她想多了……也許世事真的就是這樣巧合。老梁王和太後都已經年老了,放在以往,一年之內連續有多國君主崩逝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怪隻怪發生的時機過於巧妙。
本就如同一團亂墨的局勢愈加叫人看不清了,宿陽城風雨欲來,無數雙眼睛投向這裡。
自商憫踏上去宿陽的路,天下亂局她已無法置身事外。
不,或許在商憫選擇接受繼承人試煉的那一刻,她就無法置身事外了。
這場權力的棋局,商憫隻不過是棋盤上的棋子,起碼到了武王商溯那種程度,才有資格做棋盤上的棋手。
商溯這個棋手小心地護著商憫這顆棋子,讓她不至於被敵人的千軍萬馬吞沒。
各國諸侯王、宿陽群臣、燕皇,乃至於那些看得見看不見的人和勢力都是棋手。一雙雙妙手操控棋盤上的棋子,企圖吞掉對方的子,好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
宿陽城近在眼前,寬廣無際的平原上一座城池拔地而起,城門牌匾上,“宿陽”二字威嚴蒼勁。恢宏壯觀的城門樓高高聳立,像巨人一樣俯視著城門下奔波往來如螞蟻的行人。
商憫的第一感覺是大。
不管是城牆還是城門,都比武國的朝鹿城還要森嚴氣派,以至於使節團隊伍行至城下,她依然仰著頭注視著這座橫亙在大地上的宏偉城門。
街道旁,百姓和商客被驅離至兩側,武、鄭、薑三國隊伍軍旗豎起,武國黑底紅紋的虎爪踏雲旗迎風飄蕩,鄭國的金鵬展翅圖騰同樣在旗上躍動,就連最不起眼的薑國也立起了巨鹿旗幟。
馬匹轟隆隆踢踏,木車輪轉動,綿延了足足有兩裡長,他們分批次入城,步入青石板鋪就的寬闊街道。
騎在高頭大馬上,宿陽城的繁華儘入眼底,數不儘的房屋,數不清的百姓,繁忙的街道,各式各樣的商鋪……目光儘頭,金碧輝煌的奢華宮闕哪怕隔了整個宿陽依舊能被人清晰地望見。
它實在太過顯眼,不管是最初建造之時還是現在,那裡都彙聚了世上最頂尖的能工巧匠,和世上最極致的財富與權力。
在這一刻,商憫看著那座玉樓高聳金闕煌煌的皇宮,內心深處好像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狠狠擊中了,那樣東西直擊她的靈魂深處,讓她心神震動。
商憫眼睛微微睜大,瞳孔中倒映著燕皇宮,忽然明白了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了。
父親教她責任,教她使用權力,教她成為武國的繼承人,是以商憫對自己擁有的一切習以為常,並且堅定地認為權力和武王之位本就是屬於她的東西。
這算不上是“想要”,因為商憫無須去“想”。
人怎麼會去想本就屬於自己的事物呢?隻有自己沒有的,那才是需要去“想”的。
野心到底是怎麼形成的?
起先,是一簇小火苗,緊接著它被各種燃料滋養,漸漸壯大,然後忽然有一天,有人往火苗裡澆了一桶熱油,於是它就以不可阻擋之勢成為了燎原大火。
父親當年為質,看到了宏偉的宿陽城和如同天闕的燕皇宮,是不是和她一樣震撼?父親心裡又會是怎樣的感受?
父親跟她的想法一定是一致的。
商憫無比確信。
她此刻就在想——
她想知道,高坐於舉世無雙的宮闕之中,接受萬民朝拜,享受百官群臣供奉,成為天下共主……到底是怎樣一番美妙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