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親緣, 商憫也該叫姬初寒一聲姐姐。
但各國王族都有親緣關係,往上數幾代,誰沒有和他國後裔通婚過?
真要論血統, 商憫和燕、鄭、舊梁、翟、宋、趙六個王族皆有親戚關係,並且這親戚關係還不是胡亂攀扯的, 往上追溯都有宗譜可以查證。
所以當姬初寒出現在商憫麵前,她的第一反應是——“姐姐你誰啊?”
她皺眉仔細打量這個少女,心道麻煩。
血脈關係是這個世界上最靠得住的東西,可也是最靠不住的東西。
王族宗室因此連結緊密、一致對外, 同時也相互傾軋、同室操戈。
一個血脈疏遠的親戚, 真不值得武國使團冒著偌大的風險幫她。
在這種場合, 商憫一個人做不了主,她仰頭去看叔父的臉色,見叔父也在低頭望她。
商憫猶豫一瞬,動作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
忠順公也是這種想法,他複看向姬初寒, 聲音漠然:“你姓姬,入梁國宗譜, 是梁王的王孫,武國不能插手梁國王族內部的事, 你走吧, 我就當沒見過你。”
這話還是留了餘地的, 忠順公沒有把姬初寒抓起來交給外頭的梁國軍已經仁至義儘,他的意思是武國使團上下會對見到姬初寒一事緘口不言, 除非梁國一方主動詢問。
能不能跑,就看姬初寒的造化了。
姬初寒一顫,如夢初醒般從袖中取出一黑漆漆的令牌, 手忙腳亂地呈給忠順公,由於她的手一直在抖,令牌咚地掉到了地上。
這令牌樣式有點眼熟……商憫眼神一凝,先姬初寒一步彎腰撿起了令牌。
令牌上寫著“武”字,質感沉重,與商憫常常佩戴的虎紋玉佩樣式相似。
在離家之前,商溯曾經專門交代過她一些武國王族的重要事項,這黑鐵王令是隻有立過大功的宗室成員才可以獲得的,能傳給後代,是一種身份和榮譽的象征。
類比一下,相當於各類作品中經常出現的“尚方寶劍”或者“皇馬褂”,本身的象征意義要遠遠大於它所擁有的權力,甚至可以說黑鐵王令根本就不具備特殊權力,因為它有沒有權力,隻有武王說了算。
非要說的話,這黑鐵王令大概代表的是“麵子”,王族的麵子。
把它當著武王的麵拿出來,就相當於是在對武王說:“我為王族流過血立過功,您就給我個麵子,允諾我這件事吧。”
到底給不給這個麵子,當然也是武王拍板決定。
但不可否認的是,王令持有者隻要犯的錯不大,或者央求的事兒不難辦,大部分的王都會給幾分薄麵。
看清這個黑鐵王令的時候,商憫表情變幻,一時間有種啼笑皆非之感。
她道:“既然你是梁王王孫,不可能不知道這事不是一枚王令可以解決的。”
“姬桓已收買王宮禁軍圍住全城,城外亦有重兵,其他姑姑叔伯怕也遭遇不測,沒有大臣敢冒著風險收留我這個梁王王孫。”她咬著嘴唇道,“初寒無處可逃,亦無處可去了。看在外祖父曾為武國建功的份上,求叔父和妹妹不要趕我走。”
她眼中的恐懼和無助簡直要溢出來,“我彆無所求,隻想逃出睢丘,叔父妹妹出城後把我丟在路上也行,我隻想離開睢丘!”
姬初寒恐怕確實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了,隻能抓住這個救命稻草。睢丘地道雖然通往全城要處,但又不是哪個地方都能去,跑不對地方,等她的就是被殺,姬初寒能想到來驛館求援也是孤注一擲。
忠順公看了她半晌,道:“梁王是否已經逝世?”
“昨夜是我們一家在侍疾,王爺爺好好的,病情已有所緩和,但是夜裡宮外騷亂,姬桓派兵馬衝入王宮,我們一家隻能逃命。”姬初寒雖驚慌,但話說得清晰,“王爺爺應當已遭遇不測。”
商憫怔住,很快就理清了思路。
原來梁王昨夜根本就沒有病逝,是姬桓先忍不住了!這一晚他不僅要殺自己的弟弟妹妹侄子侄女,還要殺了自己的父親!
果然夠狠。
她眼皮跳了一下,隨即想到,姬桓率兵逼宮時機把握得極好極好。
武國使團剛來睢丘,但凡是正常人的思維,看到武國這三千兵馬和浩浩蕩蕩的朝貢車隊,都會想等他們這夥兒人離開再發動兵變,以免橫生波折。
姬桓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就挑著武國朝貢使團來睢丘的大日子發動了宮變!其他公主公子守備鬆懈,立馬被打了個猝不及防,幾乎沒有反抗之力。
這份果決和狠是多少人做不到的?
叔父商泓說姬桓在行軍打仗方麵沒有才能,商憫方才也猜他在政事上沒什麼手腕。
可這份果決和狠,就是姬桓最大的才能,行軍打仗的能力對於他來說幾乎無關緊要,隻要他會用猛將,會用賢臣,何愁坐不穩這江山?
“叔父。”商憫抬頭喊了一聲。
忠順公苦笑一聲,低頭看她,又將目光移向姬初寒。
姬初寒垂頭跪著,肩膀輕微顫抖,不敢抬頭去看他們兩人的臉色。仿佛斷頭鍘已經懸在了她的脖子上,就等他們二人開口宣判她是生是死。
血脈也許是親情產生的基礎,但絕對不是親情的全部。
對於商憫來說,姬初寒僅僅是一個陌生人,要是把姬初寒認作親人,那天下各個諸侯國宗室皆是商憫親人。黑鐵王令代表的身份和榮譽無法解此刻危難,武國人認這個令牌,可是梁國不認,姬桓不認。
梁國宮變,非武國朝貢使團所能參與。
“叔父,我有一提議。”商憫突然道。
忠順公道:“但說無妨。”
“我們把姬初寒交出去。”她認真道。
姬初寒眼淚刷地流了下來,一下子委頓在地,像是失了全身的力氣。
忠順公早有預料地歎道:“然後呢?憫兒切記把話一次性說完,免得嚇到人。”
“把姬初寒交出去,叫姬桓賣我們武國一個麵子。”商憫道。
“姬初寒逃到驛館,又和我們王族有這般深厚淵源,我們武國本可以保下她,卻遵規守矩,把她交了出來。這是武國在彰顯對於姬桓的敬重,姬桓無論如何都得對我們客氣幾分。”她慢慢道,“這時我們趁勢提出想要姬桓留初寒一命,姬桓必然不會答應,因為他又不傻,不會放任這麼一個人活著。可要是我們緊跟著提議,讓姬初寒為梁國質子,為質宿陽,遠離睢丘,說不定他就會順勢答應了呢?”
忠順公幽幽道:“可以是可以,提議而已,都可以提,但是姬桓可以選擇不接受。”他眼神垂下,落到姬初寒身上,“你也可以選擇不接受。”
商憫這麼提議,當然也是深思熟慮過的。
她最大的考量是保住武、梁二國維係在表麵上的“友好”邦交關係,其次的考量是保住姬初寒的小命。
姬初寒能從地道摸到驛館,難道姬桓就做不到嗎?恐怕隻是時間問題罷了。要是姬桓主動找到武國使團要他們交人,那場麵就會鬨得很難看了,雙方都不好收場。
再說姬初寒,她父母兄長都死了,支持三公子登位的大臣恐怕也要遭殃了。姬初寒才十三歲,既沒有政治手腕,也不具備領兵打仗的才能和生存的本領,身邊還沒有護衛私軍保護,就算她能僥幸逃出城,又該怎麼活下來?怎麼逃過搜捕?
橫豎都是死,不管怎麼走都會被姬桓逼到絕路。
索性武國一不做二不休,交出姬初寒,維護邦交關係,全了姬桓的麵子,再向姬桓提議“流放”姬初寒,讓她當質子去。
要是姬桓上道也賣武國個麵子,雙方互相賣麵子互相成全,那豈不是兩全其美,皆大歡喜?
麵子這東西,有時候一文不值,有時候重若千金。
大國的麵子值錢,但這個值錢是建立在雙方國家沒有撕破臉皮的基礎上的。
商憫覺得,臉皮還是不要被撕破的好。
然而就像叔父所說的那樣,姬桓完全可以不賣麵子,不接受武國的提議,那等待姬初寒的就是死。
“你選吧,初寒,我們給你兩個選擇。”忠順公彎腰把還在發抖的小姑娘攙扶了起來,“第一個選擇是你回地道,不管逃去哪裡都好,我武國使團不會帶你逃離睢丘,但也不會告訴姬桓曾在這兒見過你。第二個選擇是我們把你交出去,向姬桓提議派你為質,至於他接受不接受,那就不是我們能左右的了。”
商憫也在看姬初寒。
要是換她處在姬初寒的位置上,她會選第二個選項。
反正選哪個都有很大的可能死掉,去宿陽為質,起碼能活得安穩一點點,隻要老老實實縮著,姬桓大抵也想不起來有這麼個侄女,他也不會腦子突然抽風把姬初寒召回國。
姬初寒年少,上頭又有父親和長兄,姬桓投注在這個小姑娘身上的視線本來就有限,他的首要目標是殺了三公子及其長子,至於初寒,她還遠沒有成長到能夠成事的年齡,殺她隻是順手施為,以斬草除根。
而為質之事,燕皇的要求是派遣各諸侯王直係後代。姬初寒為梁王王孫,有資格為質。對於其他諸侯國來說,派子女為質無異於被燕皇掐住喉嚨威脅,但對於梁國就沒有這樣的擔憂,因為梁國本來就是燕皇豢養的狗,派誰去為質都一樣,走過場而已。
這個麵子姬桓還是有可能賣一賣的,即便可能性較小。
就看姬初寒敢不敢用這微小的可能性去賭未來的安穩了。
姬初寒呆呆地看著商憫和忠順公,指甲把手心掐出了血。
很久很久之後,她終於下定決心,哽咽地說:“我……願意聽從大公主提議。”
忠順公看著姬初寒道:“不管你今後能不能活下來,我都希望你知道,今日武國已仁至義儘。”
作為血脈親人,他們的舉動在姬初寒看來或許無情,但絕不會比她真正的親人——大公子姬桓更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