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時不同往日,你可要警醒著點,皇宮不比行宮,這兒有無數隻眼睛盯著呢。”
商憫去禦前當差的第一天,塗玉安早早把她從床鋪上揪了起來,去宮殿的路上千叮嚀萬囑咐,生怕她哪裡出了紕漏。
“我都記住了師傅。”商憫老實地道。
“那你把我剛剛說的話都複述一遍?”塗玉安逼視她。
商憫想了想,“第一條是不能顯露妖身,人前人後都不可以。二是少說話,多做事。第三不能偷吃,第四……呃,如廁要避著同僚,第五……”
她結結巴巴說不清,塗玉安曲起手指彈她了一個腦瓜崩。
“要根據衣服的顏色和紋樣辨彆來訪的大臣,如果辯不出來,那就每個都彎腰行禮,對於後宮的娘娘還有來往的公主皇子也是如此。看到大臣隻需彎腰,見到娘娘們和皇帝老兒的孩子們要跪下。”塗玉安重複了一遍,“這下都記全了嗎?”
“記全了!”商憫點頭如搗蒜。
“唉!”塗玉安重重地歎了口氣,“旁的也不需要你多做,最多也就是些灑掃的活兒,你把規矩學好,再過一段時間就去太子身邊當差……”
“全憑師傅和師祖做主。”商憫道。
塗玉安對商憫的態度很滿意,接著又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事情,比如這個大臣那個大臣,這個娘娘那個娘娘,哪個公主難對付,哪個皇子比較驕縱……
商憫表現出一副聽得頭昏腦脹的樣子,塗玉安也沒指望她一下子記這麼多,走到紫微殿前就收了聲。
妖的確有操控人心智的本事,但他們沒有辦法控製所有的人,那麼多的妃嬪、宗親、大臣,全部用妖術迷惑住顯然是不現實的。
皇帝在明麵上不可以有任何閃失,所以紫微殿也會有許多臣子來往稟報要事,也有許多事情需要皇帝親自拿主意。
正因如此,胡千麵和塗玉安才這般謹慎。
胡千麵已經在門口等著了,他打量一番商憫,斥道:“把腰彎下去,彆挺著背,免得彆人看見不知道你是主子還是奴才。”
“是,師祖。”商憫趕緊把腰彎了下去。
“彆叫師祖,叫胡公公。”胡千麵麵色不善,“還有你說話的腔調注意點,語調要尖,不然不像太監。”
商憫捏著嗓子道:“是,胡公公。”
“這才像樣。”胡千麵也掐起嗓子,笑眯眯地甩甩拂塵,拿腔拿調道,“跟雜家走吧。”
真是好敬業的一隻妖。
“……”商憫吸了一口冷氣,用儘畢生的定力把嘴角使勁往下壓了壓。
進入紫微殿,商憫發現近身侍候皇帝的人遠比正常的要少,大部分的宮女太監都在外間侍候,近身侍候的僅有胡千麵與小蠻。
也許是怕宮女太監發現異常,所以近身的活兒大部分都是小蠻在做,胡千麵還要指揮繡衣局辦事,留在宮中的時間其實並沒有那麼多。
今天胡千麵就有繡衣局的事要
辦,他隻把商憫接進紫微殿,叮囑:“多聽小蠻的話。”
然後就火急火燎地走了。
踏進皇帝安歇的偏殿,小蠻笑意盈盈地走過來拉住商憫的手:“太好了,總算有人能替替我的班了,天天守在他身邊,我可吃不消。”
商憫訝異於小蠻的大膽,畢竟此地可不止有一個侍候的宮人,他們並不是妖。
可是那些宮人聽到小蠻的話之後也沒什麼反應,站在那兒就跟木頭樁子似的……是什麼妖術,可以讓滿宮宮人形同擺設?
商憫不能追問,隻能敷衍道:“姐姐辛苦。”
“也不算很辛苦,反正臟活累活有人替我做,就是那皇帝身上的味道不好聞,會影響我的食欲。”小蠻伸了個懶腰,高高興興扯著商憫的手往裡間拉。
“你呀,也不用那麼聽師傅和師祖的話,他們是嚇唬你居多,因為你不習慣這裡,所以要多聽。”她聲音輕快道,“這兒沒什麼規矩,皇帝就是最大的規矩……而我們,是規矩之上的規矩。”
“隻要彆在那些來來往往的人類麵前露餡,私底下其實怎麼樣都無所謂,你甚至可以讓那個皇帝從龍床上起來,他睡地毯,咱們去睡那龍床。”
小蠻發出一陣愉快好聽的笑聲,笑聲中並不含有絲毫的嘲諷和涼薄,反而隻是真心實意地為這件事情感到有趣。
裡間是明黃色的龍榻,柔軟的絲綢垂掛在床柱之間,皇帝如一具屍體般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板正得就像已經死了。
商憫不動聲色地開啟眉心靈竅,觀氣術下,一道裡層紫色外層死灰的氣運光柱從皇帝身上延伸而出。
紫光極其強盛,因為他是大燕皇帝,天下最有權力的人類。哪怕他受妖擺布,如同行屍走肉,天下人族的氣運還是彙聚在他的身上……
死灰色同樣同樣強盛,枯敗之象在他身上顯現。
同時還有一股綠瑩瑩的妖氣布滿皇帝全身,那綠色在他心臟的位置最為明顯,濃鬱到化不開。
皇帝身上的味道的確不好聞……
以商憫這具化身的嗅覺來說是這樣。
那是一股類似死屍的味道,生命即將枯萎的味道,隻聞一下,商憫都感覺自己的鼻子受到了猛烈的攻擊。
小蠻抬腳踢了踢皇帝,皇帝睜開混沌的雙眼,僵硬地坐在床上。
她抬抬下巴命令:“你起來,站到一邊去。”
皇帝順從地離開了床榻。
商憫看得心中翻起驚濤駭浪,沒想到妖對皇帝的控製程度如此之高。
她更是感到錯愕和扭曲。
堂堂天下最有權勢的人,竟被一隻小妖隨意擺弄,完全喪失了尊嚴,淪為行屍走肉……
如果是她被這樣對待,那她寧願去死。
“小滿,你躺下試試,這床可軟了。”小蠻笑嘻嘻地把商憫摁在龍床上,“可是師傅不讓我經常睡龍床,不然那狗皇帝被趕下床會得風寒,又得治病……啊,師傅還說這皇帝畢竟是皇帝,身上有氣運,有龍
脈之氣,怕我用皇帝的東西會壓不住這氣運帶來反噬。不過,偶爾躺躺龍床坐坐龍椅是沒什麼關係的。”
商憫呆呆地躺在床上,沒感受到龍床的溫暖和柔軟,心中不住泛起冷意。
小蠻沒叫商憫躺多久就一把將她扯了起來,拉著她一路小跑到與偏殿互通的書房,書房裡擺了一把金色的龍首椅,它紋樣華貴,兩端的龍首扶手中各銜著一顆紅色瑪瑙,無比尊貴。
“正殿的龍椅隻有殿下能坐,咱們坐偏殿的過過癮就好。”小蠻衝商憫努努嘴,“愣著乾什麼,去坐呀。”
商憫一步一步走到龍椅前,慢慢坐下了。
她神情有點茫然。
照理來說,她是想當皇帝,坐上龍椅也應該感到激動,可是她心中隻有悲涼和歎息。
商憫端坐在龍椅上,兩隻手扶著華貴的龍首扶手,俯視著皇帝批改奏章的書房,心中一片空白,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意。
她不是這把龍椅的主人,即便她想成為它的主人,但這並不妨礙她認清——目前的她並沒有坐上這把龍椅的資格。
商憫想起來年少時去故宮遊玩,還曾經被摁在龍椅上拍照留念,那龍椅自然是仿製的贗品,但她當時坐上龍椅時心中還是有激動和好奇的,不似現在,隻有麻木。
“小滿,是什麼感覺?”小蠻用手肘戳戳她。
“沒有感覺。”商憫摩挲龍首,實話實說。
“不開心嗎?不興奮嗎?”小蠻眨眨眼,“沒有那種把狗皇帝踩在腳下的快樂嗎?”
“沒有。”商憫笑笑,“讓我坐龍椅,還沒有讓我吃兩隻大雞腿開心。”
“好嘛,枉費我一番心意!那今天中午就吃雞腿吧,看姐姐我對你多好。”小蠻看了一眼天色,“狗皇帝該起床了,再過半個時辰,他就該麵見大臣。”
她的聲音兀自低了下來,“今天那位大人也會來。”
“哪位大人?”商憫總算逮到了提問的機會,趕忙問。
能被小蠻稱為大人,說明地位不簡單,應當是個妖。
不知道當日群妖議事此妖有沒有出現,白小滿認不認識……彆叫露了破綻。
“哦,對,你還沒見過他。”小蠻提起這樁事,有點心不在焉,“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你介紹他。唔,師傅師祖都對他很不冷不熱敬而遠之,但是又告訴我,不可以對他不恭敬……總之,規規矩矩就好。”
“平日裡的政務都是柳懷信處理,這次有幾件大事姓柳的處理不了,所以又讓他來了……真讓人心煩,我不想見到他,要是師祖或碧落當差就好了。可是他們又不能一直在,那位大人這段時間又要經常來……”
看來皇帝已經完全喪失自我意識,處理不了政務了。譚聞秋了解人類的政治,可以給出指導意見,但是她麵色蒼白,身體好像有點問題,似不能經常批改政務。
那麼這位“大人”,是專門替皇帝處理奏折的?
“小蠻姐姐為什麼討厭他?”商憫湊
過去哄她,“姐姐討厭他,那我也討厭。”
小蠻對商憫的討好非常受用,她笑了一會兒,還是端正了臉色,聲音中浮現出前所未有的陰沉:“他的氣息讓我不喜歡,像殿下,但是又有一股子狗皇帝的臭味……他的存在玷汙了殿下,是殿下的汙點。”
宛若木偶的宮人們魚貫而入,每個人的表情都如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他們一如既往地伺候皇帝洗漱,一如既往地為他更衣,伺候他用膳,一如既往地簇擁著這個天底下最尊貴的人來到書房。
而皇帝也如以往的每一天一樣,坐在了龍椅上。
商憫就像在觀看著一場默劇,一場傀儡戲。
所有的人偶都按照既定的劇本演好了一切,她和小蠻是觀眾。
沒過多久,小蠻的身體忽然緊繃,商憫耳邊也傳來了陌生的腳步聲。
“那位大人”到了。
殿門開啟的一瞬間,小蠻拽了一下商憫,示意她一起伏跪下去。
小蠻跪地道:“參見子鄴大人,奏折已經準備好了,您可以即刻批閱,都是一些關於譚國的戰報。”
“嗯。”頭頂飄下來一個男聲。
商憫非常想抬頭看看這人到底是誰,長什麼樣,可是她低著頭,隻能看見麵前一雙黑色的官靴。
此人的衣擺下端是紫色的,說明此人的官位品級在五品以上,二品以下,他應該是借麵聖的由頭進入皇宮的。
商憫悄悄吸了一口氣,一股千年寒潭的味道進入鼻腔,與譚穩秋身上的氣息極為相似,但是又有細微的不同。
子鄴,小蠻叫他子鄴……
好熟悉的名字……商憫沒來得及思考,便聽到麵前穿官袍的的男人問:“是個生麵孔。”
“是狐族的孩子,比其他幾個小輩機靈一些,就帶在身邊教了。”小蠻答。
“叫什麼名字?”
“回子鄴大人話,我叫小滿。”商憫道。
“與你的名字倒是很相似,小蠻。”子鄴平淡道。
“當初殿下賜我名,小滿非要哭著鬨著和我叫同一個名字,覺得隻有我的名字最好,因為是殿下親自起的。殿下拗不過他,就叫他小滿了,他正好是小滿那天被我們找到開了靈智。”小蠻低眉順眼地解釋。
子鄴沒再說什麼,徑直去了桌案旁,打開了一本奏折讀了起來。
小蠻起身,拉了拉商憫,發現她愣在了地上。
接著商憫自己站了起來,渾身都出了一層虛汗,她竭儘全力讓自己的心跳維持正常。
因為她突然想起子鄴這個名字是在哪裡聽到過了。
這是,大燕先太子的名諱!
姬子鄴!
她如同見鬼,慎而又慎地轉頭看了一眼正在觀看奏折的子鄴。
結果又瞥到子鄴腰側墜著一枚象征著官位身份的赤金色玉佩。
——大燕司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