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輿慈被抬回府上的時候,不僅是他,已在府上準備棺槨紙馬的同僚摯友們也嚇了一跳。
這府上一刻鐘前還苦大仇深,眾人心中含著巨大的悲痛,準備體體麵麵的送秦大人最後一程。
褚初翊意氣風發地一腳踹開了秦宅大門,站在門口得意洋洋地雙手後背,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句:“這府上管事的呢?你家秦爺回來了。”
管事的秦伯剛剛跟蕭納蕭侍衛哭了一場,如今老眼昏花加之悲痛過度,硬是由幾個下仆攙扶了才能來。
秦宅大門前,瞬間圍了一圈人,褚初翊依舊背著雙手,頗有神采地帶著擔架上的秦輿慈在人前招搖了一整圈,這才著人把秦輿慈往內室抬去。
秦伯剛見了禮,翊王殿下的名頭,京城裡沒有人不知道的,小王爺根正苗紅,是先翊王留下的獨苗,而先翊王,則是太宗皇帝的親兒子,當今聖上的親叔叔。
原說當年先皇立太子時,先翊王亦是太子人選之一,且極被朝中大臣和先皇看好。
京城當時的官員,十之有三押寶押在了他身上,民間亦有傳聞——“三子登位,生民倉肥”,風頭一時無兩。
隻是後來不知是出了什麼變故,這先翊王突然像得了失心瘋一樣,先是公然衝撞先皇,引得先皇屢屢大怒,再後來,他徹底做了一件荒唐事,徹底將自己從太子人選中剔了出去——先翊王妃與褚初翊五歲時病逝,在哪之後,先翊王瘋了一般,娶了一個男人。
娶男人?這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這世上雖有斷袖之癖分桃之侶,無不是偷摸著做的,自然也有私自蓄了男寵的,隻要不招搖,也無人當個大事來看。
自古姻緣皆是男婚女嫁,可從未有過什麼男婚男嫁之事。
先翊王荒唐無度,硬是開了這個先河。自那之後,先皇大怒,雖準了婚事,卻再也沒有召見過這個兒子。
老子荒唐,兒子也不遑多讓,褚初翊今日才算是荒唐到頭了,不僅要跟一個男人成親,還要嫁給他。
秦伯這邊還沒摸清楚狀況,因為褚初翊這些年名聲不佳,京都上下都知道這位祖宗殘暴,所以秦伯雖見他帶了秦輿慈出了大獄,卻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麼。
眼見褚初翊就要往內室去,秦伯這才上前跪下,道:“多謝王爺將我家少爺送回來,莫不是聖上開恩,允許我家少爺死之前在家中再住上一晚?秦家上下無不感念聖上和王爺恩德,王爺隻將少爺交給老奴便是,內室粗陋,不敢汙了王爺的眼,請尊駕回輿吧。”
褚初翊如何聽不出來老管家在趕人了,他抱著胳膊,鼻子裡哼了一股氣出來,道:“你家秦爺不是死之前在家裡住上一晚,他是不死了。”
褚初翊話到此處刻意賣了個關子,眾人聞言,震驚者有,大喜者有,愈發不安者亦有。
蕭納與秦輿慈多年好友,便奢著膽子上前來,問道:“王爺此話何意?輿慈一事是聖上下旨,如今怎的突然變故……”
褚初翊上下打量了這人一眼,此人並不眼熟,他不認識,自然了,這京城中,向來是認識他的人多,他認識的人少,也正常。
褚初翊道:“他有功啊。”
眾人麵麵相覷,蕭納又道:“敢問王爺所說的有功是……”
“他娶了我,為京城除了一害,還不有功嗎?”
一時間夜裡倒吸冷氣的聲音此起彼伏,眾人上下打量著褚初翊,小翊王雖是年輕了些,今年剛十八有餘,但是已經生的身材修長,線條流暢,一張臉雖是模樣俊了些,但是絲毫不掩男兒氣概。
又聽聞這小王爺騎射都是好手,喝酒狎妓樣樣乾的,年年在皇室馬場拿活人做靶子打獵,月月去青樓打架鬨事稱霸王。
怎麼?喜歡男人?還喜歡嫁人?!
“所以我現在送我夫君回寢室,是可以吧。”
褚初翊看著秦伯,掰了掰自己的手腕,大有本王可是真的會打人的架勢。
秦伯倏地讓開了。
秦府又開始連夜趕人拆白布,府上諸人都是一副說又說不出,不說又憋屈的便秘臉色,又忙了大半晚上。
寢室的門一關,郡王府的小廝小喜就湊到正坐在秦輿慈書案前拿著筆玩的褚初翊道:“人都送到了,王爺咱們什麼時候回府?”
褚初翊麵上嬉笑的神情隱了下去:“急什麼?本王那新婚夫君還沒醒來,我還沒問他話呢。”
“王爺還有什麼要問的?明兒宮裡不就下旨了。再說了,王爺不能真瞧上秦大人了吧,秦大人雖說生的不錯,但是聽外人說自小就有這‘混理俗務,了無風骨’的議論……”
小喜上了一杯茶,又道:“據說秦大人當年中了進士,上麵讓他當官,他因同鄉有個鹽商招婿,覺得那鹽商家裡錢多,就借故不應召要去給人當贅婿,後來兩頭落空,白白在家耽誤了好幾年,後來趕上咱們聖上登基,才又複用的。這樣的人,怎入的王爺的眼。”
褚初翊臉上依舊掛著笑容,隻是這笑,已經不同於在外表露出來的那樣帶著些不講理又愚鈍的模樣,變得有些陰晴不定了起來。
“他名聲不好,我名聲就好了不成?”
小喜這才知道自己多嘴了,忙閉了嘴退到一邊。
褚初翊站立起來,盯著秦輿慈被包裹嚴實地身影,道:“他犯了事要死,雖是被牽連,可是誰都知道是皇上親自下的旨,就這樣,他家裡還有滿院子的人來送,我方才打眼瞧了瞧,除了他做事的太常寺,還有不少大理寺,光祿寺的人,六部的人也有,這人沒有外麵說的那樣不堪。”
他將毛筆放在小喜手裡,又道:“京城向來拜高踩低,他如今孑然一身,連個同族親眷都沒有,這些人還看得起他,那就不是因為家世,是因為人品。”
小喜忙應了,褚初翊揮手讓他下去了。
再說了,秦輿慈的為人,他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秦輿慈艱難地睜開眼,麵前對著的,是一張笑意盈盈地俊臉,秦輿慈少與人靠這麼近,下意識就要後撤,然而等看清了來人,他也便不動了。
“醒了?”褚初翊笑道,不再在他床前久待,而是自己找了個貴妃椅,懶洋洋地靠上了。
秦輿慈如今一動就渾身疼,刑部的刑罰都是下死手的,秦輿慈早年雖然練過些劍道,卻也經不起這樣連番折騰,然而他依舊硬撐著一口氣,爬下床,勉強站住,對著褚初翊磕了一個頭。
“下官多謝王爺救命之恩。”
“好說好說,”褚初翊看著他已經為難地麵上都冒汗了,手托著腮,故意遲了片刻才道,“坐吧。”
“是。”秦輿慈這才扶著床沿,艱難坐下。
“不愧是太常寺少卿,這禮節,確實是極其標準,比早些年教我規矩的國子監都強上不少。”
“王爺謬讚了。”
“有沒有什麼要問我的?”褚初翊含笑道。
“為何不問我為何救你?外麵都說我殘暴,你不怕?”
秦輿慈停頓半晌,才道:“下官早便知道王爺。”
“知道本王的人多了,這有什麼稀奇的。”褚初翊坐起來,雙腿分開,雙手合在一處,胳膊肘分彆定在膝蓋處,似笑非笑地看著秦輿慈。
秦輿慈沉吟片刻,道:“下官知道的,還要早一些。”
褚初翊眼皮抬了起來,他盯著秦輿慈,道:“原來你還記得我,我隻當你忘了。”
秦輿慈笑道:“王爺自小就與輿壽交好,我都記得……”
許是想起了弟弟,秦輿慈的眉眼,不自覺地柔和了許多。
褚初翊死死地盯著秦輿慈的神情,夜色沉寂,他壓低了聲音,話裡也有三分挑逗:“既然知道我是誰,又知道我是為何救你?那你今晚在刑部大牢裡,為何拒我?”
秦輿慈差點被嗆到,這才明白這個人今晚留在這裡的原因,就為了問這件事情?
秦輿慈細想了想,這才答道:“雖知王爺是因為與輿壽有舊才想救下官,但是倒也不想王爺做這樣大的犧牲——”
這也不怪秦輿慈,這事擱誰身上誰都要想想,本來是必死的路,現在突然有了選擇,但竟然是讓你娶一個王爺?
娶男妻就算了,娶個王爺……
“你當本王願意?”褚初翊一掌下去,手底下的小幾差點翻了,“要不是娶王妃太麻煩了,你的行刑之日又近在眼前了,本王為何不好好娶你過門反而要嫁給你。”
秦輿慈微歎了一口氣,自己這未來的娘子了不得啊。
褚初翊發過了脾氣,見秦輿慈雖然疑惑,卻已經沒有抗拒了,心裡略略開懷,又湊過去,壓低了聲音道:“再說呢,為了你犧牲一兩分又如何?你我就沒有舊了嗎?”
秦輿慈有些為難,他們二人,並未見過啊……
可是,也隻是沒有見過而已。
褚初翊當時住在常山養病,與秦輿壽原是一場騎射認識的,秦輿壽騎馬射箭的時候,異常爭狠,非要贏個頭獎不可,褚初翊騎射俱佳,都沒贏了他。
原因無他,秦輿壽玩起來,不要命似的。
後來褚初翊常去秦家走動,倒不是秦輿壽不願意高攀去郡王彆院,是因為秦家有個大哥,聲名遠播,家教森嚴的大哥。
“褚兄,今兒無論如何我是走不了了,我家兄長給我派下功課了,要聯詩,作不出來。”
褚初翊湊過去,看了一眼紙上的龍飛鳳舞的兩句七言,脫口而出:“呦,好字啊,這等功底不練個二三十年出不來,你兄長今年多大了啊?”
秦輿壽笑了一聲,道:“褚兄說笑了,我與兄長非一母所生,他隻長我半歲而已。”
褚初翊心道,一個少年郎,偏喜歡模仿老頭子寫字,可見是個無趣的,便拿起筆來,在紙上揮毫。
“這等詩倒難住你了,我來續。”
詩句落地即成,秦輿壽拿起瞧了瞧,念道:“吞恨緘情值風雪,羌笛聲聲怨關山。”
這兩句,是他大哥所作,“解馬放牧大漠北,誰解關山渡我情。”
後兩句是褚初翊所作。
秦輿壽哈哈大笑,遂將手中紙張一卷,隨手交給下仆,道:“交差了。”
便照例出去玩了,那是第一次,褚初翊和秦輿慈有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