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忘川橋上,忘川橋的儘頭是盛開的彼岸花,細長的花瓣往花蕊的四周生長、蔓延。
暗紅的高空中掛著一輪血月。
江閒向橋下望去,忘川河水中飄蕩著無數尋不到去處的鬼魂,在歎息、哀吟。
忘川橋連接人界與鬼界的祟都,他能看見橋的那邊,在濃濃霧中隱約可見的城牆、城門。
傳聞人界的凡人死後肉身無法承載魂魄,離體的魂魄會被鬼差帶到鬼界的忘川橋上,再從忘川橋走到鬼界之城——祟都。
重要的不是這個,重要的是他不是在客棧外的樹林嗎?為何會到鬼界?
“長訣劍來。”
江閒試圖召出長訣,卻發現自己身上的靈力儘數消失,他變成了凡胎俗體,使不出半點術法。
他又試了幾次,依然召不出長訣,隻好放棄,往橋的儘頭走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走到城門前,城門的高處懸掛著一塊牌匾,牌匾上是鎏金色的“祟都”二字。
門口的兩個鬼差見此人仙風道骨的模樣不由得生疑,嗬斥道:“站住!鬼魂進鬼城要登記!”
江閒收回了視線,微蹙著眉。
鬼差翻出了一本冊子:“叫什麼?”
眼前是鬼差攔路,不得輕舉妄動,江閒隻好一一回答鬼差的問題。
“江閒。”
“哪個地方的人?”
“大梁國。”
鬼差狐疑地看向他:“你看起來不像凡人啊?”
“我是修道之人,突破築基之時走火入魔死了。”江閒胡編亂造了一個死因。
鬼差上下打量了一下江閒的穿著,的確是人界的道士所穿的道袍,疑慮打消。
“年紀輕輕的,修那什麼仙做什麼?你看修仙的人這麼多,也就那幾個成仙的,瞧你現在英年早逝了吧,還是下輩子投個好胎老老實實過日子,少妄想成仙了。”鬼差搖了搖頭,將江閒的信息寫到冊子上。
兩個鬼差打開了城門:“去吧!若是想投胎就去閻王殿找閻王,閻王審判之後會有鬼差帶你去投胎的,不想投胎就在祟都好好呆著彆惹事,裡麵的人可都是不好惹的主,犯錯可是要下油鍋的啊!”
江閒頷首:“多謝。”
步入祟都,城內景色顯現在眼前。
與人界的街市彆無二致,隻是這裡處於極夜,永遠見不得光,隻有在街上掛著的永不熄滅的幽藍鬼火燈照徹了整個祟都。
鬼界熱鬨非凡,街上是形形色色的鬼魂,頗有人界七月半鬼門大開,百鬼夜行的架勢。
有的鬼被削掉了半個腦袋,豔紅的鮮血從斷頭處溢出,鬼一隻手托著搖搖欲墜的腦袋,一手拿帕子擦乾淨斷首處的鮮血。
也有身著輕薄紗衣的女鬼,身姿搖曳,臉上塗著厚厚的粉脂,唇塗的紅豔如血,跟剛吃了人一樣,這些粉脂也是為了遮蓋死後的蒼白麵色。
壽終正寢和死得比較得體的鬼也就麵色比較蒼白沒有血色,比起其他五花八門慘死的鬼好多了。
一般新來的鬼魂臉上還是紅潤的,江閒像是一塊香餑餑,女鬼往城門一瞥,瞬間雙眼冒光,看得眼睛都直了!
她好久沒見過如此標誌俊俏的郎君了,剛死的鬼就是比這些死了好久的鬼俊俏!
女鬼靈機一動,往江閒那邊小碎步走了幾下。
“哎喲~小女子要摔倒了~”即將靠近江閒那邊時,女鬼柔若無骨,似是無力崴了腳,拿著香帕扶額往江閒那邊倒去。
江閒眼疾手快地……往旁邊一閃,避開了女鬼的投懷送抱。
“多謝……”女鬼剛打算落入江閒懷中並嬌滴滴向江閒道謝,順帶把自己的香帕贈予江閒,好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經典橋段。
結果沒想到這不懂得憐香惜玉的小子居然躲開了!
她隻好穩了穩身形,不讓自己摔倒,若是在這街上摔倒可太丟麵子了。
女鬼扯了扯嘴角,還是把接下來的台詞說完了:“多謝……公子相救,若非公子,小女子就要摔倒了。小女子無以為報,隻得以身相許……”
江閒搖頭,趕緊撇開關係:“我沒救你,你是自己站穩的,不必以身相許。”
女鬼:“啊……”
她在鬼界這麼多年,實在是沒見過如此不解風情的鬼魂,順帶看他那張清冷正直的臉都覺得索然無味。
女鬼憤恨地跺了下腳。
可她仍不肯放棄:“真的不是公子救的小女子嗎?”
江閒不出意外地回答:“不是。”
見撩撥不到人,女鬼隻好悻悻道彆而去,離去時還時不時回頭看一眼江閒。
“這麼俊的公子怎麼就是個不解風情的主呢?”她嘀咕著,又見到不遠處有個高大威猛的鬼,看樣子也是個俊朗的,快步向那邊跑去。
女鬼離去後,江閒好奇女鬼接下來打算做什麼,便津津有味地朝女鬼那邊看起了戲來。
隻見女鬼又故技重施倒進了一個看模樣還不錯的男鬼懷中,男鬼很君子地扶起了女鬼,還順帶揩了一把油,隨後兩人扭扭捏捏,推推搡搡,你來我往,沒多久便私定終身,交換了姓名和定情信物並約好下次在鬼界花燈節之時共遊魔鬼湖。
兩人分彆時還難舍難分,走兩步就回頭相望,眼中儘是念念不舍。
男鬼捏緊了手中女鬼給的定情信物——手帕,上麵染著女鬼刻意留下的香氣,他嘴裡喊著:“莫娘!你莫要忘記我!”
“李公子,小女子會牢牢把您銘記於心的!”說罷,女鬼又從懷中拿出一張一模一樣的香帕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淚花。
像是熱戀了多年的小情緣一樣膩歪。
事實上他們才認識不到一炷香的時間。
江閒:“……真是精彩。”
好險,還好他剛才沒中招,若是換做他,他實在是無福消受。
鬼界的風俗就是開放。
看完了這出鬨戲,江閒沿著這條看不見儘頭的街道走著,不斷有鬼回頭上下打量著他——畢竟來鬼界的鬼魂死得千奇百怪,死得像江閒一樣俊俏的甚少。
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一座金碧輝煌的賭坊麵前。
這座賭坊在這條街上是最大的一處建築,立在街上顯眼奪目,賭坊兩側立著兩隻純金打造的吞金獸,約有十尺高,就連立在屋簷下的木柱子的鑲邊都是純金的,高處高掛著“鬼冥賭坊”四個大字,可能唯一能與之媲美的就隻有那閻王老頭的宮殿了。
可能……閻王殿都沒這麼富麗堂皇。
進出賭坊的鬼很多,畢竟鬼界和人界一樣,錢才是流通的貨幣。
每逢清明,還存活於人界的親人通常會給鬼界的鬼燒紙錢,若是無父無母無子無孫,沒有親朋好友的鬼死了,上麵沒人給他們燒紙錢,他們也就拿不到錢,隻能乾苦力掙錢,或者貪心懶惰之鬼,就會去鬼界賭坊賭博。
若是生前小有功德,沒有乾過傷天害理之事、犯下殺生之罪的鬼,可以直接去找閻王投胎轉世,下輩子也能投個普通的人家。
但是生前有犯下殺生之罪,罪惡滔天的鬼可不敢去找閻王討苦吃。
一般這種惡鬼輕則淪為畜生道,重則下十八層地獄,飽受油鍋抽魂之苦。
鬼冥賭坊能收的東西很多,可能是你生前的功德,也可能是你鬼界的錢財,所有有價值可以拿來交易的東西都能在鬼冥賭坊作為賭資。
倘若惡鬼運氣好,在鬼冥賭坊撈了一筆大財,還能賄賂輪回的鬼官,下輩子給自己投個好胎。
江閒往賭坊看去,隻見兩個高大壯實的鬼架著一個瘦皮包骨的老鬼從賭坊中走出來,老鬼用那像多年未用的老煙囪一樣沙啞的嗓音扯長嗓子道:“再……再讓我賭一把!我定能贏回來!”
兩個壯鬼不由分說,直接將那老鬼的舌頭割了去,鮮血四濺,老鬼痛苦哀嚎了一聲,沒了生息,兩鬼提起老鬼那像紙一樣薄的軀體往遠處走去。
走向似乎是十八層地獄。
這種惡鬼生前貪慕錢財嗜賭成癮,拋妻棄子散儘家財隻為賭博,死後也改不了骨子裡的惡性,已經沒法救了,還不如下地獄去,免得投胎之後禍害其他好人家。
江閒收回目光。
一片鴉羽落下。
不知何時高空中盤旋著一隻烏鴉,見到江閒便落地幻化為人形,停在了江閒麵前。
烏鴉收起了背後的翅膀,對著江閒畢恭畢敬道:“道長。”
江閒看向突然出現的烏鴉甚是不解:“你是何人?”
烏鴉道:“屬下名為夜羽,是玄主大人的下屬,玄主大人有請道長一敘,還請道長跟屬下來。”說著他就擺了個邀請的手勢。
江閒沒有動。
玄主大人?他從未聽說過鬼界什麼時候出了個玄主,難道玄主是那閻王老頭?閻王老頭什麼時候換了個稱呼?
江閒甚少來鬼界,在鬼界沒有認識的人,要說認識,隻有千年前奉帝君之命前往鬼界,整頓鬼界不良風氣的時候捅過那閻王老頭一劍。
如果是閻王老頭的邀請那怕是閻王老頭想捅回來。
他已經能想象到閻王吹胡子瞪眼,嚷嚷個沒完的模樣。
光是想想就覺得頭疼,讓他揉了揉眉心。
但直覺告訴他應該並不是閻王老頭。
江閒問道:“你說的玄主是誰?”
夜羽道:“道長到了便知道了。”
江閒態度很堅定:“不說就不去。”
夜羽見江閒認真的模樣,知道他不是開玩笑,隻好指著身後的賭坊答道:“玄主大人是鬼冥賭坊的主人,就是道長麵前的這座賭坊。”
江閒暗自思忖,看來他憑空出現在鬼界與這所謂的玄主估計脫不了乾係。
他倒是很好奇他昏迷前所見的那黑衣人到底是誰?以及那黑衣人大費周章將他弄到鬼界來是想乾什麼?
這兩個問題都在指向同一個人——鬼冥賭坊的玄主。
隻要去見了這所謂的玄主,問題就會迎刃而解了。
“帶路吧。”江閒同意了。
夜羽很識相地低垂著頭,讓開一個身位,給江閒讓道。
步入鬼冥賭場,金錢的銅臭味充斥了整個大堂,賭坊外部看起來很大,內部更是堪比一座皇宮,那大堂中的九十九根內柱上盤旋著栩栩如生的二龍戲珠,仔細一瞧,非但龍是金玉雕的,就連二龍戲的珠子也是皎海的人魚族特產的夜明珠,在紙醉金迷的賭場裡忽閃忽閃的,仿佛有一條人魚在其中遊動。
有鬼一夜暴富衣食無憂,有鬼一夜散儘家財,把自己的下輩子都賠進去了。
他們神色癲狂,在賭桌上搖著骰子,推出自己的籌碼。
江閒劍眉微皺,似是很不習慣這番情景。
夜羽在賭坊的地位明顯很高,他在前頭帶著路,大家都不約而同讓開了一條道。
“請往這邊走。”夜羽往樓上走著,江閒跟在他的身後。
二人走上了賭坊的三層。
鬼冥賭坊的三層是一個環形的平台,在走廊上能看見樓下賭博的眾鬼,夜羽將江閒帶到一間房間前。
“玄主大人隻讓道長一人進去,屬下就不打攪了。”夜羽知趣地退下了。
江閒點了點頭,夜羽便化作本相烏鴉,往賭坊外飛去。
周圍沒有人了,鬼也一個沒見著。
隻餘江閒一人。
江閒深吸一口氣,心跳微微加速,伸手推開麵前的門。
房間內燭火搖曳,燭光昏暗晃眼,香爐裡燃著令人安神的香,一縷接著一縷如清晨霧氣般的煙自香爐蓋上的祥雲鏤空雕花中飄出,幽暗的芳香在空氣中彌漫。
層層紗幔掛在房梁之上,垂下的紗幔模糊了視線,房內陳設不多,一覽而儘,往儘頭看去,靠裡的木椅上坐著一個人。
江閒被這股香熏得有些頭暈,他輕晃了下頭,迷離的眼神又變得清明。
他抬起頭往房間的儘頭望去,看清楚了那人。
坐在木椅上的男子麵帶饕餮麵具,右臂微微曲著,頭枕著右手,他旁邊的窗戶沒關,微風吹拂,帶起了他一旁的碎發,像是在假寐一樣,毫無攻擊性。
正是在客棧引他進森林,又帶他來這鬼地方的黑衣人!
正想召出長訣,卻想起自己已經靈力儘失。
江閒眸色一沉,雙手緊攥成拳,眉眼裡儘是冰冷,背脊緊繃著不敢輕舉妄動。
若是黑衣人突然攻擊他,沒有靈力的他毫無勝算。
玄主動了動,隨後江閒聽到了靜謐的室內響起了一聲沉悶的低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