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池猛地從床上驚醒,夢裡的場景,素問倒在血泊裡的樣子曆曆在目一般,他大口喘了幾口氣,剛緩過神來,就聽門吱呀一聲開了。
離頁走進來,反手關了門,邊往這邊走,邊問:“做噩夢了?”
他坐在床邊,看著他,千池白色裡衣的領口隨意耷拉著,露出一大片傷痕累累的皮膚。離頁心裡倏然動了一下,旋即抬手,替他拉緊了衣服領口。
“問你話呢,怎麼半天不答?”他問。
“……沒什麼,”千池飛快地蹙了一下眉,又急速舒展,“花青呢?”
“你師父哪。”離頁沒有了策玄的記憶自然師父兩個字也就叫不出口了,“它很暴躁,你師父有辦法讓它安靜下來,我就托他先替我照顧著了。”
“哦。”千池說,又問,“獨宿他們再來電話了嗎?”
“沒有。”離頁說,“不過廖吾那邊已經把混沌鐘拿到手了,我們得趕快行動。”
千池默許。
半小時後,兩人收拾出門來到雙棲閣前。千池在雙棲閣中畫了一個巨大的法陣,他盤坐在陣法中央,雙目緊閉,沒多久,一道道金光從他身上彌漫而出,飛向高遠蒼穹。離頁抬頭看著它們隨著飛離的方向而漸漸偏移視線,金光飛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遠,像一條條金龍一樣。
再回身時,就見千池拿出綁著發絲的渡靈符籙,符籙一觸空氣瞬間點燃,旋即飛遠。
空蕩蕩的雙棲閣中隻剩他們二人,千池垂眸盯著法陣看了片刻,便和離頁一起離開了。
他們回到玄吟居,剛進大門就見窗前的那珠玉不知什麼時候開了。白色宛如霜雪的花枝在微風中散發著芬芳,院裡的桃花亦然。
離頁隨手摘了一枝桃花,轉身遞給了千池,“送你。”
千池掃了他一眼,視線落到了花枝上。他忽然想起之前帶他去聽花穀時,被離頁拒收的那一株桃花了。
千池笑了一聲把花接了過來,抵在鼻下嗅了嗅。
濃鬱的花香味。
“上次你拒收了我的花,這次算是將功補過。”他邊說邊用花枝輕輕敲了一下離頁的頭,“我便不和你計較了。”
被千池這麼一提醒離頁瞬間也想起來了,這麼久了他竟然還能想起來。看來當初拒絕了他的花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半晌,他嘗試著向他道歉,即使他說不和自己計較了。
他向前挪了一步,視線從千池的眼睛一路下滑,停在唇上。片刻,他偏過頭,吻了一下千池的嘴角。
千池愣住了。
很多次,從他沒有策玄記憶以後,他給他太多次的驚喜。無論是醫院的索取還是後來無數次的不同時期下的親吻,發燒時的依賴,都讓他有種這個人很愛自己的感覺。
很好。他不在策玄記憶的驅使下便可主動做出這些,真的很好。
許久,聽他道:“我向你道歉,當時確實是不太喜歡你,所以才沒接。”
後麵的話他聲如蚊蠅,聽千池“嗯?”了一聲,似乎並沒有生氣反倒有種想繼續聽下去的欲望,所以他接著道:“不過,以後你遞過來的花,我都會接的。”
兩人個子相差無幾,千池點點頭“嗯”了一聲,道:“真的?”
離頁:“真的。”
千池眼睛提溜一轉,突然湊到他耳邊小聲說了句什麼。離頁頓時耳尖一紅,喉結跟著滑動一下,等千池站直了,他便冷冰冰地無聲用口型罵道:“禽獸。”
他在心裡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哎,你彆走啊,我話還沒說完呢!”千池在後麵邊追邊控製不住地笑。
離頁上一秒還沒什麼表情地繃著臉,下一秒就在長風之下偏頭停在樓梯間看著拎著袍擺跑過來的千池,然後驀地笑起來。
外麵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水聲潺潺,順著屋簷滴落的時候,會發出黏膩曖昧的聲響。離頁抿著唇,素白側臉映在光下,緩著呼吸。他坐在榻上,蹙著眉,身體繃得很緊,雪白衣衫鬆散微亂,沾著不知何時出的汗。
“千池。”他從唇縫裡吐出這兩個字,艱難的。
屋外忽然響起了一片悶雷聲,驚得山間百蟲乍動,千池的聲音響在雷聲裡,“嗯?”
“下次換我…”
還未說完的話,儘數被千池吞沒。
一個時辰後,軟綿綿的離頁被千池強拉起來坐在窗戶前的地毯上賞雨。離頁睡眼惺忪地躺在千池懷裡,沒幾十秒就被風吹得清醒了。不過不是冷的,單純被吹醒的。
他被蓋了一件紅袍,裡麵的雪白衣衫鬆散微亂,慵懶地睜了一下眼,看著暮雨和對麵滿山的翠綠。
屋裡很暖還點著香薰,讓人很想睡覺。腦袋被千池的下巴頂著,離頁道:“好安靜啊。”
千池:“是啊,這山巔隻有我們兩個。”
“嗯。”
他與千池一起默默地看了很久的雨。
大概二十分鐘後,他仰起頭親了一下他的下巴,就見千池垂頭與他對視。
離頁道:“我想讓時間永遠定格在這一瞬間。”
千池輕笑了一聲,俯身親吻了一下他的嘴角,“我也想,這樣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不管明天會發生什麼。”
離頁苦笑,他微微偏了一下身,抬手輕輕沿著千池眉間的印記滑下,隨後整個人貼近千池的胸膛,耳朵貼近他的心臟,聽著心臟快跳的聲音。不管過多久,這個人的心跳都會因為他而劇烈跳動。
片刻,他的頭離開心臟的位置,右手搭在了那裡。
他閉上了眼,輕聲道:“我要睡了,出發的時候記得叫醒我。”
千池拂他的黑發,很輕地“嗯”了一聲,收緊手臂把他抱在懷裡。離頁臉上的疤痕和肩背的傷都已經好了,冷白的臉近在咫尺,眼睛睜開的時候總有一種生人勿近或是一切都不感興趣的清冷感,現在閉起來了,側臉還是看著生人勿近。但誰能想到一個時辰前,這雙眼裡泛起水光的樣子,這張臉泛紅的樣子。
不過,鏡花水月。現在這人安安靜靜地躺在自己懷裡,很乖。
他忍不住俯下身親了一下他的額頭。
奚落和獨宿等一行四人,站在貧瘠的丘陵之上——考察過了,這裡相對比較安全,因為貧瘠,一些大型動物無法生存,而植物少得可憐,小型食草動物也很少。
周圍的信徒已經跑了大半,剩下的,他們與之交涉過,他們說他們願意留下來,在死之前儘獻一份綿薄之力。此時他們散落在各處,在搭建今晚住宿的帳篷,蕭亭和應衫看了一會便去搭自己的帳篷了。
獨宿和奚落的視線落在遠處。烈風刮起了他們的衣服,他們依舊不為所動。
彼時,正是夕暉凋謝的時刻。
天空的西南方,雲層的顏色隨著巨大的紅日燃燒著下沉而逐漸變化顏色,橘紅一點點被太陽收回,變為白色。
最後一抹紅色與地平線平齊的時候,貧瘠的大地上升起了篝火,信徒們烤起了提前帶過來處理好的兔子。
無論環境如何變化,人類總能在困境中找到活下去的方法。這或許是生物的本能,是世界萬物的本能。
獨宿與奚落對視一眼,獨宿道:“走吧,去搭帳篷吧,不然今晚會被怪物吃掉。”
奚落“嗯”了一聲跟著他走。獨宿向前邁了一步,轉身伸出手,讓奚落牽著他走。
他們倆配合著搭起了帳篷,又和蕭亭、信徒們一起圍著吃起了烤兔。對於神仙信徒們自然不是很好奇,畢竟有廖吾這個神在,不過當看見奚落和獨宿的時候他們瞬間就想到了民間故事。吃兔子的時候眼神都快黏到他倆身上了。
獨宿吃完了一隻兔腿,擦擦嘴拍拍手,問:“你們一直看著我們乾什麼?”
一個人支支吾吾地問:“聽廖吾大神說,你們是夫妻啊?”
獨宿很自豪,大言不慚地說:“是啊,我倆男才女貌多般配啊,是吧,老婆?”
奚落撕兔容的動作一頓,懵懵地“啊”了一聲向他看過來。
獨宿有點尷尬。圍坐在一起的信徒立刻撲哧一笑,揶揄道:“聽你吹牛,一定是你求著神仙姐姐嫁給你的,”看向奚落,“姐姐,你要是被逼的,就眨眨眼。”
“哎!”獨宿這下不樂意了,站起來一腳踩著凳子,大聲道:“我這麼帥,這麼有能力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會去求人,呸!”
他又氣衝衝地坐下來,“奚落,你告訴他們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說完拿過奚落手裡撕到一半的兔腿,又拿過一隻碗,把撕下來的肉一一放進了碗裡,“老公給你撕啊。”
語氣透著欠揍。應衫和蕭亭都看笑了,應衫笑道:“獨宿兄,你這樣的,我也很好奇是不是當年你求著天帝指婚的。”
獨宿氣不打一處來,“嘿!”
奚落及時道:“不是的,不是他求的我也不是求的天帝,是我們自願的。”她看了眼獨宿,接著道,“隻是在成婚之前和之後的一大段時間裡,我和他並不是很熟。”
哦。
這下所有八卦的人都明白了。
原來是天帝之命不可違,先婚後愛。
信徒有些失望地拖長聲音在心裡“哎”了一聲,並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此事揭過,他們後來又是怎麼相愛的信徒們就不方便多問了。倒是獨宿開始八卦他們,“說起來,你們是怎麼對廖吾這麼忠心耿耿的?他幫過你們很多嗎?”
說起這個,信徒們的臉色凝重起來。
一個人看著篝火,輕輕道:“我不是一個聰明人,一到考試都考不好,屬於那種心理素質不好的人,考大學是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上的,結果,被一個有錢人家的孩子頂替了名額,一個大學一個學曆永遠是我這種人的救命稻草,是廖吾替我討回了公道,他就是我的神!所以,今天他需要我,我一定要為他挺身而出!”
她眼裡泛著淚光,對麵四人齊齊看著她。她笑著卻感覺在哭,無人知道名額對於她來說到底有多重要,無人知道廖吾為她討回公道的那一刻,她該有多麼高興。真摯的麵龐,在篝火的映照下更加動人。
另一個道:“他替我們,殺死了怪物變化而成的老師,他虐待了我們很多同學,還拿畢業證威脅我們,是廖吾扳倒了他……他們,救了我們!我們不敢在學校裡多說話,甚至每天做夢都是他拿戒尺打我們的樣子,我們嚇得不敢睡,去找校長,校長幫他說話,去報警,警察說不構成犯罪……我們當時真的走投無路了,是,是我上鋪的舍友死了,魂魄去找的廖吾大神,所以才……”
另一個道:“我殺了一個縣長,我的證據被他們扣下,結果我被判了十五年,是廖吾大神找回了那些證據,替我鳴冤。”
“是他將致富的路子教給我,我才能不被他們欺負……”
“是他打抱不平,為我們主持公道!”
“是他替我找到了一份好工作!”
“是他在我最迷茫的時候陪著我,給我鼓勵,為我指引方向……隻有他,父母朋友才不會管我們的死活,是他,都是他……”
一聲高過一聲的呐喊在星辰下貧瘠的大地上響起,隻言片語裡夾雜著零星的信息,譬如當年廖吾是自盤古開天以來最偉大的神,譬如他一定會被庇佑萬壽無疆,再譬如人們迫切立誓一定要為廖吾大神做些什麼,哪怕是死也願意。
四人麵麵相覷,眼裡既有欣慰又有悲哀。廖吾真的不枉此生。
黑色的夜幕下,遙遠的城市中燈火變化萬千,黃綠,碧藍、青紫,像是一條條狹窄的河流,將遠處黑山底部蜿蜒的輪廓照亮。
光線越來越黑,星辰的顏色越來越亮,極光和黑色一起浮了上來。
那是不祥之兆。
三日後。
金色日光漫過東方連綿的群山,一輪紅日躍出天際。山巔彌漫著薄霧,微風從一處吹過,浩浩蕩蕩的隊伍從遠處慢慢走來了。
信徒們看見了他們的神,他們呼喊著朝他們狂奔過去。他們的高喊,使得四人前後走出帳篷。
隻見,那遼闊的蒼茫的東方大地上,廖吾,千池、離頁以及花與鳴應照時他們,還有身後的之前逃跑的信徒們一起朝他們走過來了。
“廖吾大神,你總算來了——”
而就是這時,天空中迅速聚集了一大團的陰雲,接著便是驚雷滾滾和狂風,一個渾厚的男聲道:“廖吾!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