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劫 《人類有罪論》《曆史的足跡》《……(1 / 1)

千年三見 歎非晚 10449 字 10個月前

《人類有罪論》《曆史的足跡》《天意難違》

了師書花了一天的時間將這些書本大致地翻掃了一遍。他看得極認真極仔細。晚上九點屋裡還亮著一盞燈。他被書中的言論吸引,被書中的世界觀所折服。

“人類是龐大的巨獸,人類是最高貴的生物,人類又是地球上一個小小的物種,大地接納了它們,它哺育著萬物,儘自己所能愛著每一個物種!”

“突然,它們有一天問大地索取更多,它們說,你擁有的太多了,能不能分享給我一些,大地慷慨地給了它們,卻把自己推入了深淵的入口!”

“它們依然在不斷索取,直到榨乾大地的那一刻。它們向其他物種索取,向同類索取,向宇宙索取!它們吃同類的肉,喝同類的血!將它們的屍骨扔到無人問津的角落裡,任由屍骨變成一杯,風一吹,就散的黃土!不聞不問!”

“可它們忘了,它們終究也會成為一捧黃土,埋入地底,永不見天日!”

“人類是世間最殘忍的生物,當遠古的烈焰卷土重來,當天空出現裂痕,當大地不斷搖晃,那是自作的惡果向我們伸出了懲罰的利爪,當曆史的某個事跡與現在重合,當大地上到處都是征戰,屍骨,鮮血,人們會揚起反抗的旗幟,將那罪惡的源頭扼殺!”

“人類文明,終有一天,也終將迎來毀滅!”

“天意既人意,因果循環,六道輪回,皆是人性之其所以然。”

“種什麼因,得什麼果,世間種種,從一個地方拿了什麼東西,另一個地方就會少什麼,正如有舍才有得。”

“我們都是命運的棋子。”

“曆史就是現在,現在就是曆史。”

“恐懼已經來臨,我們都困在它的樂園裡,尖叫著徘徊遊蕩。”

一聲聲的詰問,如不斷翻湧的波濤向了師書襲來。每一個字眼好像叩擊靈魂的質問,他像是被這些字摁住了喉嚨一樣,難以掙脫,難以呼吸。

他猛地合上《天意難違》,站了起來大口呼吸著空氣。腦子裡混亂一片,它們既清晰又雜亂地排列在腦海中,想要找某一句話時,卻辨不清它存在的方向。

“恐懼已經來臨,我們都困在它的樂園裡,尖叫著遊蕩徘徊。”

是的。

正如他現在的處境。

“恐懼,罪惡……”他喘息著喃喃自語,突然他聽到了一陣清脆的敲門聲。

敲門聲將他喚醒,他懵圈地扭過頭看著那扇紅色的門。

“先生,你還在家嗎?”

是那個作家。

不知為什麼了師書鬆了口氣,抬腳朝那邊走過去,到了半途他才反應過來是害怕什麼。就在剛才那短短的一瞬間裡,他想著敲響他房門的,會不會是一隻野獸。

還好作家出聲了。

他打開門,就見微笑著的作家收斂了笑容,問他:“你的病情還沒有好轉嗎?臉色不好。”

了師書下意識地抬手摸了一下自己臉,說:“呃……看了恐怖片嚇到了,女鬼的麵部好猙獰。”

作家露出歉意地笑,說:“抱歉啊,我剛剛敲門一定嚇到你了。”

了師書真誠地搖了搖頭,側身讓開一條道,說:“進來吧。”

作家很禮貌說了聲謝謝,把果籃遞給了師書,了師書猶豫了片刻將它接了過去,拿到廚房,打算清洗一些,茶幾上的水果都被斷情欲吃完了。

作家坐在沙發上,無聊,就問了師書:“我可以看電視嗎?”

“當自己家一樣,不用客氣。”

作家靦腆地一笑,拿起茶幾上的遙控器,打開了電視。這時了師書洗完水果從廚房出來,把一盤葡萄和蘋果放到了作家麵前,又倒了兩杯水坐下。

作家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桌子的水果,說:“本就是送來的禮物,怎麼還給我洗了擺上桌了。”

“沒關係。”了師書說。

作家又笑了,轉頭去調頻道了。他調了一個正在播放的某個綜藝頻道,瞥掃了幾眼又換了台。

了師書順著作家的視線和他一起看著電視。

屏幕裡的畫麵幾經跳轉,作家問他想看什麼,他搖了搖頭,說:“你看吧,不用管我。”

最後作家笑笑,換了好幾個台最後留在了新聞頻道。畫麵裡不知是哪個地方正在抗議,烈陽下,人們高舉手中的紙張,如血般的字跡連在一起,像是通紅的血海。它們搖晃著隨著一聲高過一聲的呐喊衝撞著,那些紅色的字跡就好像是凶猛的野獸張開的血盆大口。

然而那些人在呐喊些什麼,了師書一個字都聽不懂。

這時,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作家。作家卻看著屏幕一言不發,眼裡如湖水般平靜。

這一刻,問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他們為什麼會抗議,又是在抗議什麼,都不重要了。

抗議已經發生,恐懼和動亂也發生了。隨後會發生什麼,了師書想無非兩種,一是他們抗議的事情得到妥善地處理,二,不了了之。

“一千年前,一心救世,世代行醫的洗淨閣被滅的時候,就如同電視裡的樣子。”作家平靜地說,好像在講故事。

了師書拿起一顆蘋果,削皮。

“那時戰火紛飛,死傷無數,童氏一族不管是武器裝備還是軍事實力都高過洗淨閣,蕭家兄妹最後苦苦堅守陣地,當腳底倒著自家親哥的屍體時,被用流著洗淨閣民眾的血的劍指著自己的時候,洗淨閣已經是童氏的囊中之物了,蕭亭本想自殺,劍都抵到脖子上了,卻被百裡風吟和策玄所救,造成了蕭亭已故的假象,三個人逃出生天,童氏沒有霸占洗淨閣的城池,把它夷為了平地,沒人知道他們為什麼那麼做。”

“後來,傳說蕭亭為了複活洗淨閣的民眾和蕭戊生,站在廢城前跳了很久很久的祭祀舞,但是她所希望活過來的人,一個都沒有複生,還傳說在洗淨閣剛滅不久,洗淨閣附近包括洗淨閣在內,出現了無數的鬼魂,有人說是洗淨閣的人回來看看自己的家變成什麼樣了,再後來人們給這段故事,取了個名字,叫百鬼夜行。”

“可是戰爭並沒有就此結束,很久以後,蕭亭帶著一眾人和魔殺了回來,童氏一族幾百號人一夜之間全部葬身於蕭亭的劍下,她帶著童氏的骨灰回到了洗淨閣的廢墟之上,昭告所有死去的亡靈,她替他們報仇了。”

了師書在作家平淡的敘述中削好了蘋果,把它遞給了作家,作家道謝接了過去。

“童氏為什麼要和洗…洗淨閣打仗?”

作家搖了搖頭,說:“沒人知道原因,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據說,後來蕭亭死了。”

了師書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不知理由的殺戮,不知原因被壓下來的真相,他的腦海中又回蕩起上學時期某次試卷上的詩歌。

人類的毀滅,或許是咎由自取。

作家看他情緒低落,再次調了頻道,這次是一個講相聲的頻道。兩位演員穿著紅色的褂子,一個站在桌子後,一個站在麥克風前,聲情並茂地講著各種段子,逗得台下的觀眾大笑。

了師書配合地笑了笑,卻聽作家接著說:“蒼梧二十八年,如境都大弟子,也就是救蕭亭的那個人,他遭了天譴,璿璣殿前屍山血海,他和他師父至今下落不明……

提到如境都,作家很明顯地不同於敘述蕭亭的事情,他變得憂鬱,歎息道:“也沒有人知道他到底為什麼遭天譴,傳說的版本有很多,說他偽君子,說他笑裡藏刀,說他得罪了天帝,總之說什麼的都有,那天本該是他的升仙大典,全如境都的人都為他慶賀,誰曾想最後卻是血流成河的下場。”

作家:“如果他沒有救洗淨閣,他們說不定就不會有這場禍事。”

“這是巧合吧。”了師書說。

作家:“因果輪回,還是巧合,隻有天知道了……我該回去做飯了,謝謝你的蘋果。”

了師書:“不謝,這本來就是你的蘋果。”

作家想了一下,還真是。

他站起來了師書打開門說了再見之後,他就打開自己的房門走進去了。

斷情欲拿著玫瑰花和打包的小龍蝦回來的時候,了師書卻不在。

他放下花和食物,邊喚名字邊推開臥室的門,沒有。廚房也沒有。

打了兩通電話沒人接。

於是他便再次出門了。

彼時,鼻青臉腫的了師書正在被一群人圍在巷道裡,他們麵對麵隔著一段距離站著,路邊的燈光明亮,了師書卻依然能認出顧燕庭那張臉。其他人穿著休閒裝,卻個個看著凶神惡煞。

“你們想怎麼樣?”了師書問。

顧燕庭語氣平淡,卻刻意壓低了嗓音,說出來的話就有一股火藥味兒:“我就是突然想明白了一點,你那天是怎麼安然無恙地從八號公館離開的,又是怎麼讓斷情欲到我公司實習的。”

了師書安靜地看著他。

他接著說:“你不是人吧。”

了師書胸膛起伏數次,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不是。”

顧燕庭向他逼近,麵無表情的一張臉,皮鞋與地麵的空靈響聲回蕩在狹長的巷道裡。聽久了雞皮疙瘩都會爬滿後背。

顧燕庭:“人有人的規矩,你既然不是人,還插手人間的事,不覺得過分嗎?”

了師書:“過分兩個字很適合你。”

顧燕庭冷笑了一聲,向後退去,其他幾個人就識趣地圍堵上來。對了師書動手。

了師書蹙著眉,垂在身側的手化了一把利劍。道了聲:“得罪!”

他們迅速糾纏在一起,身影錯雜,武器的交接聲清脆地回蕩在巷子裡。雜亂地腳步紛遝,交戰了一段時間後,了師書用胳膊肘把一個人擊打出去,接著又是一腳把對麵圍過來的一個踢了出去,緊接著提劍和對麵的一個同樣拿著武器的人,糾葛在一起,兩把劍相交的刹那,掀起了一陣狂風和明亮的光線,昏暗的巷道瞬間被點亮,又瞬間恢複黑暗,顧燕庭區區凡人,風和劍氣衝過來的瞬間,就受不住顛撞著踉踉蹌蹌地摔倒在地。

另一邊,兩把劍身相互摩擦,迸濺著星星火光,又往一邊錯開,兩位劍主眼裡透著不善,下一秒兩把劍徹底分開,卻在分開的須臾之間再次相交。

了師書這時候的修為,對付他們還是綽綽有餘。沒一會兒,地上就睡倒了一大片,那個和他用劍打架的人,被他一掌打了出去,再不能動彈。

顧燕庭茫然又驚訝地從地上爬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或站或躺的,他花錢雇來的門派弟子,罵道:“廢物!”

了師書掃了他一眼,轉了一下手裡的劍。今晚的月光很美,劍刃在月光下發著幽幽寒光。

顧燕庭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說:“我隻想教訓你一下。”

了師書卻平和地說:“上天會審判你的,希望我們永遠不會相見,我的身份請保密。”

顧燕庭沒說話,了師書就當他默許了。

他隻是出來散散步,想看看街上為生活奔波的人。了師書剛在街上看到一個大叔高興地從水果店出來,手裡提著青提的時候就被人套了麻袋帶到了這裡。

手機已經破碎不能用了,時間已經不早了。斷情欲該回家了。

身上還有傷,他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縮到臭氣熏天的垃圾桶旁邊療傷,想著要趕快回去。要不然斷情欲會著急的。

但是……那些人都是門派弟子,至於是哪家的,他不是很清楚。

常說修仙是為了拯救蒼生,如果沒有苦難,沒有自然的苦難又為什麼需要拯救?倘若苦難是自作孽,那麼就不需要拯救。倘若他們明白這一點的話,為什麼從古至今修仙門派經久不衰?

修仙之人不可能不明白這點兒,所以還是需要拯救的。

但他也是蒼生中的一員,為什麼要這麼對他?

答案,答案,答案是什麼?

人類高貴的靈魂到底是什麼?!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他趕回家的時候,房間的燈居然還亮著,斷情欲還沒睡。

客廳裡隻開了一盞燈,橘黃色的光在斷情欲的側臉上沾染了一層光澤,他弓著上身,垂著眼皮盯著桌上的玫瑰花和漫著香氣的小龍蝦。

窗外是萬家燈火,和車流的聲音。

他打開門在門口站了半天,他的視線也不往這邊看。

了師書覺得斷情欲好像在生氣,於是滑動了一下喉結,朝他走過去,打算道歉。

誰知,他剛張開嘴說了個對字,卻聽斷情欲冷聲說:“過來。”

了師書心中一驚,抬腳向沙發走,坐下後卻見斷情欲將剝好的小龍蝦推到他麵前,說:“餓了吧,先吃點東西。”

了師書哪裡敢吃,他說:“我出去散步了,手機不小心……摔碎了。”

斷情欲仍舊不太高興地“嗯”了一聲。了師書抓著他的胳膊,誠懇道:“真的,我真的就是出去散步了。”

斷情欲的眸光向了師書瞥掃過來,視線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動動嘴唇想說什麼卻沒說。垂下眼皮,去看了師書抓著自己胳膊的那隻手。

五指分明,手背上的青筋都能看到。

他蹙著眉沉默了良久,突然向了師書靠近,一隻手親昵地捧著他的臉,眉心擰成了川字。眼裡是一種難以言表的情緒,有憤怒有難以置信。

了師書背後一僵,問:“你乾嗎?”

斷情欲倏地吻住了他。像野獸那樣,毫無章法可言,帶著極端的侵略性和攻擊性,掃蕩了師書口腔中的一切。

了師書知道斷情欲今天晚上又不會放過他了,索性默默閉了眼,接受他的侵略,滑躺在沙發上。

當血腥味在口中蔓延開來的時候,斷情欲放開他,坐起來,帶著喘息沉默幾秒,像是做了個重大決定似的,說:“……我給你看個東西。”

了師書“嗯”了一聲,坐起來的時候就見斷情欲翻出手機,按了一通,然後把屏幕對著他。

是一段視頻。

屏幕裡,是一條黑暗逼仄的巷道,裡麵站著幾個黑乎乎的人影,一陣嘈雜的打鬥聲從手機裡傳來,刀光劍影地看不清裡麵的人長什麼樣。

這陣嘈雜使屏幕外的寂靜變得緊繃,像是漸漸拉緊的琴弦,再加點力度就會斷裂。

很快,能把這根琴弦拉斷的畫麵出現了。

一個人拿著一把劍,劍身亮著紅色的光,一個亮著黃色的光芒。前者轉身的瞬間露出了殷紅的眼珠,看起來特彆可怕。

也就是在轉身的時候,巷道對麵的路燈,照到了他的臉。

那是他自己。

視頻結束了。斷情欲把手機丟掉,站在沙發邊冷冷地看著他,等他開口。

了師書呆若木雞,大腦一片空白。過了片刻,他緩緩抬起頭,看向斷情欲啞聲說:“我自保。”

“自保?”斷情欲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任何溫度,“誰自保的時候眼珠是紅色的?!”

了師書站起來想把話說清楚,“你聽我……”

冰冷的槍口抵上了他的額頭。

了師書難以置信,“你想殺我?”

斷情欲強忍著某種情緒,他看起來十分痛苦,握著槍的手微微顫抖著。

半晌,他艱難地問:“……你到底是什麼?”

了師書心裡很難過,他難以形容那是什麼。隻能機械地問:“為什麼?”

“我也是眾生中的一員,你們為什麼要這樣?”他像是懵懂的孩童,聲音不大充滿了疑惑。

斷情欲一怔,表情有所動容卻在下個瞬間,握緊了手裡的槍。他突然想到,就是這樣的人半小時之前和那麼多門派弟子打鬥,武力值一點也不輸於他們。

“我無法接受你不是人,無法接受和我同床共枕這麼多年的人,竟然TM的不是人!你明白嗎?!你到底是什麼?”他又問。

了師書眼睛看著他,指了指桌上的玫瑰花,依然啞著聲音,說:“它。”

斷情欲餘光睨了它一眼,又看向他說:“玫瑰?”

了師書:“還記得你高二寒假在叢林中拔走的那朵玫瑰嗎?”

斷情欲若有所思。

“後來你把它塞到了你家臥室的花盆裡,那就是我。”了師書說,“你們好像不能非法持有槍支,你在犯法。”

斷情欲下意識地掃了眼手裡的槍支,胸膛劇烈起伏,說:“這不用你管,現在,離開我家!”

了師書還是覺得難過,他低垂著頭,槍口滑到了他的頭頂。冰冷堅硬的支架讓他難過,逼迫著他離開,讓他回到那片早已是一片農田的曠野。

許久之後,他抬起頭撥開額頭上的槍口,靠近斷情欲,踮起腳尖吻了一下他的嘴角,說:“再見。”

他打開門走了出去。斷情欲頹然坐在了地上,他小聲地抽泣,抱著膝蓋縮成小小的一團,看起來既渺小又無助。槍支就落在他的腳邊,如夜色般漆黑,然而裡麵沒有一顆子彈。

了師書臨走之前,找到了之前的授權人和後來公司成立不久的幾個股東,再次迷惑了他們,免得像顧燕庭一樣清醒過來壞斷情欲的好事。身上有些重,這個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身上已經積累了業障,先前的病是因為業障積累超負荷,無法排解導致的。

再次迷惑他們走出來的時候,身體沒有感到沉重,應該是慢慢習慣了吧。

他走了很久,無數個白天黑夜過去,他終於回到了曠野。那片農田又變成了大片的樹林,樹木不高,卻長得很好,枝繁葉茂。

他站在林前,偏過頭望了眼巍峨的連綿起伏的山峰,它們好像連成了一條線,保護著他們,提供建造庇護所和食物的土地。夕陽落下來,山頭染紅,看起來富有強勁的生命力,天空的雲緩緩地飄動著。

他站在那山的腳下,顯得多麼微不足道。

了師書終於明白過來,他隻是一朵小小的玫瑰。他的控訴和疑惑在大自然在人類麵前顯得多麼蒼白無力。他紅了眼眶,斷情欲的絕情,未知的答案,多日的勞累一瞬間擠壓在心臟,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終於哭了出來。

他感受到了一個詞叫委屈。

他回到叢林,紮根在地下,和林中生物一起生長了好幾天。

某天晚上,他突然想去看看啊嬤。於是他恢複人形又走了很久的路,來到了福建。

去的那天,剛好遇到他們搬家。門口停了一輛貨運車,斷情欲,阿嬤,以及張葉,來回於屋裡屋外,忙著搬東西。

阿嬤比之前他見過的一次,又老了許多,皮膚鬆垮,老人斑也多了些。走路都慢了下來。而張葉似乎在和謝辭彆離婚以後,變得沉默寡言,發絲中夾帶著些銀白。

他隱身於門口的樹下,隱約聽到阿嬤說,這個還能用,那個也不能扔,這些毛衣留著給你兒子穿。

“……您外孫媳八字還沒一撇呢。”斷情欲感慨道。

最後他開車帶著阿嬤和他媽媽,還有一車的家具被褥離開了這裡。

了師書想跟上去,卻沒有勇氣。他害怕斷情欲再用那把槍抵著他的額頭。

但是他還是去了人類世界,他要探尋人類高貴的靈魂,也要知道修仙者常說的拯救蒼生到底要拯救他們什麼。

第一站,他遇到了一隻狐狸。這隻狐狸采陰補陽,殺了一個男人。他質問:“好好修煉不可以嗎?為什麼要殺人?”

狐狸說:“狐狸生來就是勾引男人的,少管閒事。”

“你怎麼這麼墮落。”

“墮落?我活了這麼久一心隻想增強修為,這樣我就能不被抓去做圍脖了,倒是他,他家中有妻子還要出來偷人,你說,誰更墮落?”

了師書竟然一時無法反駁,他措了一下詞,說:“那也不是你殺人的理由。”

狐狸冷笑,說:“我不殺他,他會讓另一個女人乃至一個家庭受更多的折磨,同樣是女人,我是在幫他們。”

“一派胡言!”了師書氣憤道,“任何人的生命都應該交給時間!”

狐狸已經沒有多少耐心了,把死去的男人踢到了師書腳邊,說:“你既然那麼好心,就把他埋了吧,也算是行善積德。”

她說完轉身化作一縷青煙不見了。

了師書蹲下把麵色蒼白的男人拖起,背到了一處靠山背水的地方,挖了個坑把他埋了,立了座無名的墓碑。他跪在墓碑前,給男人磕了三個頭,站起歎了口氣離開了。

希望他下輩子好好對待自己的妻子吧。

第二站,他碰到了一個服務員。她住在集體宿舍裡,每天的工作是在後廚洗盤子,從早上十點開始持續到晚上十點,整整二十個小時,工資三千四。

她說,一開始的工作時長隻有八小時,後來生意好了就加了四個小時,工資卻還是三千四。

他去找老板理論,卻差點害得她被開除。

她說:“我知道不合理,但是我不想和太多人打交道,這裡管吃管住挺好的。”

他問:“就這麼甘心被奴役嗎?”

她苦笑一聲,說:“我要吃飯,要有住的地方,要用錢來換取衣物和…尊嚴。”

“錢可以換取尊嚴?”

“是的,錢可以買來世間所有,鹿可以是馬……不過對我來說無所謂了,就讓我這麼活下去吧。”她說著說著哭了起來,“等我攢夠了錢,我再也不要站在滿是油汙的水池邊了。”

了師書慷慨地給了女孩兒很多錢,女孩兒眼睛放著光,手指動了動,最後卻沒要。拿了她的尊嚴就掉到了地上。可是還是很想要……

第三站,他終於碰到了修仙者。他們剛剛收服了一隻為禍人間的妖獸。他隱身除去身上的花香味兒,藏匿於樹後。

其中一個人說:“師兄,接下來我們是要把它帶回如境都要掌門處理嗎?”

“當然了,它法力還挺高的,我們幾個能把它捉住就不錯了。”這位應該就是師兄了。

另外一個又問:“嗯……我有個問題。”

“說。”師兄說。

“它本來就以人精氣為生,我們這樣做是不是也在殺生啊?”

師兄卻道:“它為禍蒼生就該殺,不然人間就該亂套了還要我們乾什麼。”

“…哦。”

師兄:“仙道貴生,鬼道貴終,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高上清靈爽,悲歌朗太空,唯願仙道成,不願人道窮,六道各有各的道法。”

了師書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隻覺得好深奧。

再下一站再下一站………

他的手上總會纏過來根白色的線,他每次都會把它扯掉,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人間已過了三年。

他見了形形色色的人,大街上為一點小事爭執不休的人,自稱“國王”劃分領土和臣民,無知地以為全世界都是他的公敵…

他去製止去講道理,卻被辱罵甚至扣上了莫須有的罪名,推倒在地上…

一些規矩是約束普通人的法器,是普通人翻越不過的圍欄。就像羊圈之於羊群,即庇護也是一些人懸在他們脖子上的刀。

哭泣,辱罵,控訴,無奈,妥協,掙紮……

這是人自作的苦難,也是無法逃脫的牢籠。上麵的詞語,都會在漫長的生命中遇到和它們握手。

當怪物吸食人,為禍人間的時候總有人出來及時相救。他們總在人們還沒有察覺到災難時,出手守護著這群人。

這群人中有很多麵善心善的好人,為抓壞人犧牲的人民警察,為報一飯之恩的流浪漢…

原來他們說的拯救蒼生是這個意思。人類自作的孽他們不管,也不摻和。他終於明白不願人道窮的意思。

然而他見到的隻是冰山一角。

第四年春,他來到了一家醫院。這裡才是苦難的聚居地。

一樓排到天荒地老的掛號繳費隊伍,有一輛車救護車閃著紅□□光,穩穩停到了門口。後門打開,幾個護士醫生抬下來一個滿身是血,半張臉漆黑一片,帶著燒焦的味道的男人,急匆匆地進來,大叫著:“讓開!快讓開!”

大門口像炸開了的油鍋沸騰,嘰嘰喳喳地聽不清在探討什麼。那個男人被抬入了搶救室。

了師書皺著眉,釘在原地不動了。焦味兒遺留在走道裡,所有人的臉上都露著震驚和恐懼。

因為在抬過來往搶救室走的時候,他們看到那個男人的耳朵和眼睛燒得模糊成一片。

許久之後,他扶著牆壁繼續往前走。二樓奔波於一樓行色匆匆的年輕人,病房裡白色被子下安靜地躺著的病人,有人腿骨折了,有的人頭上裹著帶血的紗布,有的在輸液。而家屬們有的在爭吵有的在八卦有的溫和地挑著病人喜歡吃的菜,放在對方的碗裡。

再往上一層,便是內科疾病。這裡的病人,治療疾病所需的金錢和一樓有著很大的區彆,有人抵著醫院冰冷的牆壁哭泣。他隱身進入各個病房,儘自己所能將他們身上的疾病治好,然而卻惹了些濃重的業障,身體變得沉重,以至於在病房裡響起歡呼和質疑聲中爬樓梯的時候有些費力。

三樓是重症科室,走廊上來往的家屬臉上沒多少表情,他們眼神空洞,好像行屍走肉一樣。

他輕咳了一聲,再次進入了病房裡。救治第一個的時候,額頭上出了一層薄汗,身體又重了一些,抬腳吃力。第二個的時候,感覺呼吸不暢,第三個勉勉強強,等到第四個的時候,他愣住了。

某個病房門口的座椅上,竟然坐著斷情欲和張葉,還有燕不歸。

那裡麵的人是……

不用多想,就是阿嬤。

年歲高了,疾病也就來了。

了師書難以接受,又不得不接受。那一刻他真真實實地體會到了眾生皆苦是什麼意思。

他隻是一朵玫瑰,所求不過土壤水分和陽光,就這樣也可以體會到人間的苦難,換作生活在苦難中的他們該有多痛苦,人生八苦一樣都沒有從他們身邊輕輕地擦肩而過。

死掉或許才是苦難的開始。但是人總歸都是要死的。仙者也不會得到永生。

人類是多麼渺小多麼脆弱的生物。

寂靜的走道上,響著細小的說話聲,他聽到燕不歸啞聲說:“住院費交了,阿嬤的病情一定會好轉的。”

斷情欲轉頭看了眼冰冷的icu大門,點了點頭。

張葉的頭發披散著,眼睛通紅說:“算命的說她可以活到九十歲呢,一定會好的。”

了師書在他們的談話中,進入了病房。

機器“滴滴”地響著,屏幕上的一條線不斷起伏著。戴著氧氣罩的阿嬤睡得安詳。

她比之前又老了許多,頭發全白,臉上到處都是褶皺。唇部的皮膚鬆鬆垮垮地垂掛在臉上,這些特征,讓她看上去遠比她的年紀要大許多。

了師書俯身親了一下阿嬤的額頭,說:“我來救你了。”

他抬手治療,卻沒法徹底治愈。阿嬤受傷的是大腦。大腦一旦被破壞,就算神仙來了也無力回天。

但他仍舊堅持著,他喜歡阿嬤喜歡斷情欲,阿嬤是斷情欲最愛的人,不管怎麼樣,他一定要儘全力。終於,十分鐘後,體力不支,眼前一黑倒了下去,下一秒因為沒有法力維持,現了人形。

臨閉上眼睛的那一瞬,他隻感覺到身上好重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