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宣陽坊,裴府。
裴泠身著天青色衣袍,穿過兩側滿是翠竹的長廊,踏上青石台階時,衣擺浮動,沾了些初秋清晨的露珠。
裴府很安靜,丫鬟都路都掂著腳,隻敢在裴家家主路過時,拿眼稍去瞄那謫仙一般的人。
他今日公務不多,大朝會結束後就回來了,到家時方恒正巧把朝食端上桌。
“郎君回來啦,快用膳吧。”方恒眼角眉梢帶著喜悅,“昨兒郎君似乎很喜那小娘子做的甜點,今兒一大早我又去買,得虧是趕上了。”
裴泠喜歡安靜,下人們都話少,方恒是裴家性子最歡脫的人,天生話多,有時候細聽,裴府一整日都是方恒的聲音。
裴泠在桌前掀袍坐下,斂袖拿起細長的筷箸,夾菜的動作斯文利落。
和唐珺的斯文不同,唐珺是讀書人謹守禮法的端莊溫和,這位是家族底蘊深厚的耳濡目染,加上自身清冷的性子,舉止絲毫不拖泥帶水。
他睨了眼方恒:“妄加揣測。”
方恒被訓,毫不為意,反而嘿嘿一笑道:“郎君昨日左手蛋撻、右手棗糕,交替放在鼻尖下聞了半個多時辰,阿恒還從未見過哪家點心得郎君如此青睞。”
裴泠:“……”
若不是為著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和方家二老臨終時的托孤,早該把這話簍子扔出裴府。
“所以郎君昨兒到底聞出甜味了嗎?”方恒實在好奇死了。
昨日那蛋撻和棗糕的確在裴泠指尖停留半個時辰之久,十三年沒聞出過的味道,都快忘了是什麼滋味了,竟在昨日嗅到了淡淡的甜香。
十分淡,卻是他在這十三年間唯一聞到的甜味。
裴泠沒有甜覺,聞不出也吃不出甜味,吃甜點時味同嚼蠟,多少醫者都找不出病因,翻遍醫術也不知道這甜覺缺失怎麼治。
對此他的反應倒是淡淡,因為天生就不愛吃甜,所以缺失了甜覺影響沒那麼大。
方恒是唯一對這件事極度熱情的人,自從察覺裴郎君缺失甜覺,便開始搜尋各種甜點,堆在裴泠麵前讓他品嘗。
虧得裴泠習武,才沒被方恒喂胖,一直保持著勻稱的身形。
“若有若無。”
聽到這個答案,方恒來精神了:“果不其然!郎君再嘗嘗這個。”
說著,他把一盤淺黃色點心推了過去。
裴泠方才就瞧見桌上新增的一盤點心,方方正正的塊狀,問:“這是何物?”
“薩其馬。”方恒拽了句新潮的高句麗語。
“什麼?”裴泠沒聽清。
“薩、其、馬,唐小娘子說是安東都護府那邊的點心。”
瞧這社牛,連人家姓都打聽出來了。
裴泠“嗯”了聲,乾朝收複高句麗族,在平壤設立安東都護府,幾十年來相安無事,那裡的吃食也相繼傳到長安。
他夾起一塊點心送到鼻尖下輕嗅,果然再次聞到若有若無的麵點香。
在方恒期待的眼神中,裴泠咬上一口,他的甜覺隻恢複了一點點,相比於味道,更先體會到口感。
酥軟宣嫩,一咬就塌,有些黏牙,嚼起來能磨出些許汁水,細品,那汁水甜絲絲的,黏著麵點條清淡的麥香,還有堅果仁,每種都帶著彆樣的香脆。
“甜的。”
裴泠其實還不能分辨出太多細節,隻能嘗出很淺的味道,很不錯,比他七歲以前吃的甜點都好吃些。
方恒激動得直搓手:“恢複了,郎君的甜覺恢複了!”
相比裴泠的淡然,他高興地在屋裡走了好幾個圈,又跑到廚房端來一盤荷花酥,放在裴泠麵前:“這是城東點心鋪的荷花酥,郎君嘗嘗。”
若是每種甜點都能嘗出味道,就說明郎君的味覺真的恢複了!
裴泠擱下薩其馬,夾起荷花酥咬了一口,可謂給足了方恒麵子。
下一秒,他動作頓了下,眉頭輕皺,出於教養沒把口裡的東西吐出來,硬是咽了下去。
方恒:“……”
他對家主這個動作再熟悉不過,這是……又吃到蠟味了。
被自己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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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玥昨兒和阿兄立下十貫錢的賭約,為了贏,跟打雞血似的做了一大批甜品。
先是昨晚做了一大盤子的堅果沙琪瑪,晨起在路上又各做了一竹筐的蛋撻和棗糕。
蛋撻和棗糕的名氣昨兒已經打出去了,今日好多回頭來買的,又吸引了一批新客,薩其馬如法炮製,喜歡的人也不少。
眼看日頭升到頭頂,唐玥忙活到現在還沒用朝食,肚子已經連連抗議,咕嚕嚕叫起來。
今兒沒一起吃胡餅的人了,旁邊那大娘沒來,想來昨日那是最後一席韭菜,賣完就不來了。
這也尋常,西市這些攤位流水席似的,沒個定數,誰有物件誰來賣,好比夏日賣冰沙酪的來,冬日換成烤紅薯的出攤。
故而今日唐玥隻能一個人吃飯,她在斜對麵的包子鋪買了兩個豚肉包子,醬香味的肉餡兒,味道出奇得還不錯。
隻是吃完包子,她的甜品癮上來,非常想吃點甜的。
心念一動,下一秒凝神聚食,又來到甜品屋裡。
守著座無窮無儘的甜品庫,還能短了自己的嘴兒?
休息區靠東牆有排玻璃櫃,裡麵陳列了不少做好的甜點樣式,原本是用來打廣告似的吸引顧客的,現在看來,顧客不用吸引,白白便宜自己就是了。
拿過取餐盤,拉開玻璃櫃,唐玥挑了半天,用彈簧夾夾了隻圓柱狀的虎皮麵包,又從冰櫃裡拿了瓶手打橙汁,自己當自己的客人,坐在圓桌前享用起來。
雖說已經入了秋,秋老虎還猛得很,唐玥忙乎一上午,又熱又渴,麵包先不動,先把手打橙汁戳破,對著吸管猛吸一口。
橙汁是開張前一天唐玥親手打的,用的是甜美多汁的大臍橙,一杵一杵把果肉榨出來的汁水。
唐玥“頓頓頓”飲上幾大口,冰爽的飲品下肚,身體裡的燥熱和黏膩瞬間蕩然無存,渾身上下都暢快起來。
解了熱和乏,才小口啜起來,橙汁鮮美清甜,還能嚼到橙子粒,一咬一個爆汁。
喝夠了橙汁,又瞄上虎皮麵包。
虎皮麵包的名字取得就是一個象聲,麵包經過烘培,外皮的顏色金黃和深褐交加,像極了老虎背上的花紋,因此而得名。
虎皮是外在,內裡則是一層一層麵包片卷成的卷兒,每層中間裹入藍莓醬和奶油沙拉醬,聽名字可能覺得樸實,味道卻一點都不打折。
麵包發酵得柔軟綿密,咬上一口舌頭都找不到在哪了,奶油醬那叫一個香濃、絲滑,仿佛整個人被裹挾在順滑的絲綢中,隻恨那麵包上塗抹的奶油醬太少,酸酸甜甜的藍莓醬則正好中和了奶油沙拉醬的濃鬱,像是萬花叢中的綠葉,點綴得清新宜人。
腹中填滿食物,容易提升幸福感,唐玥此刻就很開心,舒舒服服地窩在沙發上,小口啜著橙汁壓一壓,就兩個字——舒坦。
吃飽喝足,就容易犯迷糊,唐玥在沙發上眯著眯著,竟然睡了過去。
等驚醒時,發現有人在叫自己。
“唐玥,唐玥!”
唐玥立刻出去,看到叫自己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鄰居崔二娘。
“你個小丫頭,怎麼還愣神了,叫了你好幾聲。”
中午睡覺效率高,稍微眯一會兒就不困了,此刻精神頭足足的。
她伸了個懶腰,人舒坦了神情都是笑意盈盈的:“二娘,你怎麼又進城了。”
崔二娘一副“長安城裡我常來”的模樣:“來買簪子戴,你王阿兄送我那幾支銀簪子都太舊了,這不,昨晚給我錢,讓我今兒自己進城來挑。”
說完,心虛地摸了摸荷包,荷包裡根本沒揣那麼多錢。
昨兒唐玥的話刺激到她了,一天收入將近百錢啊,趕上王大郎十天半個月的工錢了,再加上唐珺也有工錢,以後唐家的條件豈不是會再度越過老王家去。
原本說話都愛帶著三分裝,現在更不能落了下乘去,說話那可得提著勁兒,什麼話都要往闊裡顯擺。
唐玥“嗷”了聲:“可得挑幾支好看的。”
還“幾支”呢,崔二娘一支都舍不得挑,她就不是來買簪子的。
闊綽裝完,崔二娘還惦記著正事,湊近了問:“玥啊,昨兒你不是說教我做點心嗎,就你賣的那些,棗糕,蛋撻,現在教我吧,教完我好去買食材。”
合著這趟進城,是來買食材的。
還要順便學個藝,不交學費的那種。
唐玥想起來昨晚崔二娘到她家,想學東西還頤指氣使,沒有一點虛心求教的樣子,原本還想勸她莫要做甜品,這行的成本很高,卻得到“你都能做”的鄙視。
唉。
勸人不醒,不如一鬆。
“教不教啊,瞧你小氣的,彆忘了當初你耶娘去世,是誰時不時給你們送吃食,接濟你們兄妹倆。”見唐玥沉默,崔二娘沒好氣道。
唐玥沒忘那段最難捱的日子,雖說是原身的記憶,現在感同身受。
幾碗打發人的番薯麵窩頭和索麵,此後便時常掛在嘴邊。
也正是為著那幾頓飯,唐玥沒有恩將仇報,和鄰家撕破臉。
既然那麼想學,教就是了。
“二娘還是那麼急性子,我又沒說不教……”她掰著手指把需要的食材一一數出來。
蜂蜜、牛乳、白糖……崔二娘聽的迷迷糊糊,她沒買過這些東西啊,鄉下人家哪舍得買牛乳喝,誰知道這得多少錢。
“記住了嗎?”
崔二娘茫然地點點頭,嘴裡念叨著:“蜂蜜、牛乳、白糖……我去鋪子裡看看啊。”
唐玥點點頭,目送崔二娘離開。
這些食材在大乾朝都不是平凡之物,就連普通的雞蛋和紅糖也不便宜,若她兜裡真揣了買簪子的錢,這下,要花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