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 21 章(1 / 1)

梁瓔從不覺著自己是一位好母親。

魏琰是將他們幾人弄到如此地步的罪魁禍首, 這一點,梁瓔從沒有動搖過,他的過錯, 梁瓔也從來不會去包攬。

但對文杞, 梁瓔知道,是她虧欠了這個孩子。

她離開京城的時候, 文杞隻有六歲。

孩子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知道為什麼前一天還能在母親的懷裡撒嬌, 第二天就被拒之門外了。

對他,梁瓔任性又自私。

有時候, 梁瓔甚至希望這個孩子多隨一隨他父親的涼薄、虛偽, 或者多一些富家子弟的囂張跋扈, 她也許就能把壞人當到底。

可魏文杞比任何人都懂事。

梁瓔至今仍舊記得, 他拉著自己的衣角,明明眼裡都是不舍, 卻一句挽留的話都沒說的模樣。

梁瓔那時, 確實是有一瞬間門, 心疼難受得想要落淚。

可她在那一瞬間門的動搖後,還是逃跑了。

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的人, 如何有自信能做一個好母親。

就算是死得遠遠的,也比死在他麵前好。

後來她終於慢慢走出了陰霾。

周淮林每年會因為各種理由來京城,臨行之前,都會問她:“有沒有要給誰捎的什麼東西?”

梁瓔從來都是搖頭。

可她卻會在周淮林走後一個人發呆很久。

可能人都是如此的糾結與複雜, 做不了為了孩子忍氣吞聲的偉大母親,亦做不了完全不去想他的狠心人。

周淮林唯一會勸她的事情,大概就是關於文杞的事情了。

“梁瓔,我怕你會後悔。”他總是這麼說。

終於有一次, 在周淮林再次要踏上去京城的馬車時,梁瓔拉住了他的衣袖。

那是天氣很好的陽春三月,被她拉住的男人回頭,臉上並沒有意外的表情,隻是問她:“要一起嗎?”

梁瓔點頭。

“那走吧。”

周淮林隻回了這麼一句,梁瓔上了馬車才發現屬於自己的東西早就準備好了。

他好像早就猜到了自己終究會踏上這條路。

梁瓔眼睛微微濕潤。她重新回到京城,也見到了文杞。

也是在那時候,梁瓔才意識到,她把這麼小的一個孩子丟在了群狼環伺的皇宮裡,沒有母親庇護,沒有母族勢力,他就是這麼一個人,孤零零地長大的。

可這個孩子,沒有半分對自己的責怪。

作為被虧欠的那方,他反而局促不安、束手束腳,仿佛唯恐著哪裡惹得自己不高興了。梁瓔不能說話,就隻能是他說,孩子的目光時不時就瞥向她,似乎在通過觀察她的表情,看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

那日梁瓔在他走了以後,一個人默默流淚了很久。

她放不下文杞,也不能為他做什麼事情。

但至少,這樣的見麵,是她可以做到的。

梁瓔依舊憎恨著京城,憎恨這京城裡的皇宮、京城裡的人、京城裡的記憶。

可在這裡,也有她牽掛的孩子。

她可以在他榮華富貴時遠遠觀看並不打擾,卻無法做到看他深陷困境而置之不理。

***

梁瓔一路上的擔心,在看到床上雙眼緊閉的孩子時到達了頂峰,什麼也顧不得地快步就往床邊走過去。

在看到她的動作時,記得她腿不好的魏琰手下意識就伸出了手,可指尖卻隻是堪堪拂過她的衣角。

早已大權在握的男人,雖然還是掛著溫和的麵容,但更多的是說一不二的威嚴。

唯有在麵對梁瓔時,他會變得尤其膽怯、懦弱,無法擺出任何姿態來。

魏琰收回手,也跟了過去。

床邊的太醫正在把脈,梁瓔隻能站在一邊。

少年那緊皺的眉頭、毫無血色的嘴唇,無一不在牽扯著梁瓔的心。

為什麼會中毒?為什麼到了現在,魏琰還是連他都保護不住?可自己又是什麼合格的母親,甚至還因為文杞與皇後的不和暗暗竊喜。

梁瓔每想一分,心就因為自責疼痛一分,直到太醫終於放下了魏文杞的手,她立刻又上前了兩步。

“怎麼樣了?”這話是魏琰問的。

太醫沒敢多看梁瓔,馬上回答:“太子殿下的體溫比先前下降了一些,也能喂進去了水,隻要天明時體溫到了正常,基本上就不會有性命之憂了。”

梁瓔直到現在才知道,孩子正處在鬼門關口。

“娘親……”

文杞虛弱又含糊不清的聲音從床上傳來,梁瓔跪到了床邊去。

她眼睛已經被眼淚模糊了得要看不清床上的人。

為什麼命運總是如此不公呢?她這麼懂事的孩子,為什麼要遭遇這種事?

如果真的有錯,也是他們這些大人的錯,為什麼受苦的卻要是孩子呢?

她想回一聲文杞她在,因為無法做到,就隻能握住了孩子的手,無聲地告訴他母親在這裡。

魏文杞沒有醒,叫娘親隻是他的夢囈。可他明明昏迷著,梁瓔隻是握住他的手,孩子似乎就已經感受到了母親的氣息,慢慢平靜下來,甚至連皺緊的眉頭,都鬆開了一些。

魏琰就站在梁瓔的後邊。

女人顫抖的身影顯示著她正在落淚,魏琰的手就在身側,明明一伸手就能搭上她的肩膀,就能安慰她彆哭了,文杞一定會沒事的。

這些曾經對於他來說,如此稀疏平常的事情,如今卻難以企及。

他想起自己抱著尚在繈褓中文杞時,梁瓔在一邊拿著玩具逗他,小家夥被逗得咯咯直笑,女人亦是眉眼彎彎。

曾經一家三口的場景還曆曆在目,當時的自己是什麼心情?當時的自己有沒有想過,幸福其實就是如此簡單的事情。

好想回去,回到那個時候。

看他都做了什麼?

是他讓他們一家人的再次相聚,是在這樣的絕望中。

被麻痹了五年的悔意,再沒了任何遮攔,曾經隻是若隱若現的鈍痛,更是變得格外尖銳。

魏琰跪到了梁瓔的旁邊,他伸手,不敢直接握住那雙妻兒的手,就隻能停留在不遠處。

“梁瓔,”他抿了抿唇,因為不知道能說什麼,就隻能無意識般地重複著,“文杞不會有事的,我向你保證。”

話音剛落,卻見梁瓔的目光看過來。

那眼裡的憎恨與指責,讓魏琰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保證?大夫都不能保證的事情,他拿什麼保證?他若是真的想要保證,就不該讓文杞此刻躺在這裡。

心中太多的怨恨,可梁瓔現在沒有精力同他糾纏。她此刻隻想要文杞的平安,哪怕是用自己的一切來交換。

這一晚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梁瓔幾乎每隔一會兒就要去給文杞擦汗,試探他的體溫,手上已經感受不到溫度了,她就用自己的額頭,貼著孩子的。

發現自己握著他的手能讓他安心,梁瓔的手就沒鬆開過。

一夜無眠,她卻絲毫沒有困意。

天剛剛亮之時,大夫又為文杞檢查,所有人都在緊張地等著他的結果,太醫也是慎重地查了好幾遍,才終於微不可查地鬆了口氣:“啟稟皇上,殿下這會兒已經不燒了,脈象也平穩了許多,暫不會有危險了。”

“那太子怎麼還不醒?”

“這個就需要一點時間門了。”

聽到還需要時間門,梁瓔的心一點也放不下來。

太醫退到了外間門,他還不能走,這段時間門太醫院的太醫們幾乎都是在這裡候著,唯恐太子出了什麼差池。

魏琰則看向那邊的女子,半晌後才開口:“我先去一趟早朝。”

梁瓔沒有理會,隻是繼續為文杞擦拭著額頭。這姿態,讓宮人們都忍不住多往這邊看了兩眼。

就算是猜到了這女子是誰。可能這般對待皇上,也著實大膽了一些。

沒有得到回應的魏琰,看看她,又看看床上的人,似乎是想說什麼的,但喉結微微滾動卻終究是沒有發出聲音。

他走了,梁瓔依舊是沒有反應,就像是那個人不存在一般。

宮外的時候,她尚且遵循幾分君臣之道,但是如今文杞都躺在這裡了,她做那戲還有什麼意思?

文杞現在能喂進去了一些東西,梁瓔便給他喂點粥。

端起碗時,她先舀了一勺,吹了吹,放入自己的嘴中。

這是下意識的動作,從以前開始,給文杞喂的東西,她都要先嘗一嘗,因為不這樣做就無法安心。

文杞到了稍稍懂些事的年紀時,就總會來跟她搶,梁瓔一開始還以為他隻是嘴饞,後來才知道他是理解了自己那是在“試毒”。

心疼娘親的孩子也並不忍心。

梁瓔又有些想落淚,她努力睜大眼睛驅散了眼中的酸澀,才將剩下的粥一點點地喂給文杞。

***

稍晚一些的時候,宮人來向她提議:“偏殿收拾出來了,太子殿下的病情這會兒也穩定下來了,夫人要不還是先休息休息吧。”

這是魏琰留給他們的任務。

對於梁瓔來說,看不到文杞醒來,就不算是穩定。

不過她確實有事情想要做,想了想,梁瓔伸出手向她們索要筆紙,她一開始是打的手語,想到他們應該看不懂,正想要換彆的方式來表達,就聽宮女馬上回話了:“夫人想要筆紙是吧?”

梁瓔愣了愣。

宮人向她笑了笑:“殿下每日都要在宮裡學習這個,我們也跟著了解一二。”

梁瓔於是點了點頭。

“夫人這邊請。”

梁瓔又看了看床上的文杞,才起身跟著她往另一邊去。

下人帶梁瓔去的地方是太子的書房。

魏文杞啟蒙得早,原先梁瓔在的時候,他就是有專門的書房的。與這個書房的布局便差不多。

隻是那時候的他是識字為主,並不像現在這樣,桌上堆得滿滿當當。

梁瓔的目光在那一摞摞的書中略過,仿佛能看見那個明明小時候不喜歡看書的少年,是怎麼地在這裡枯坐著閱讀,日日複日日,年年複年年。

應該也再也不會向人抱怨撒嬌了。

梁瓔暫時停止了那揪著她的心發疼的思緒,抽出了一張白紙,拿筆時,她在筆架上看到了一根熟悉的,那是自己以往用的。她順手就要拿過,一旁的宮人卻忙不迭地阻止她。

“夫人,這根筆太子寶貴著,不許任何人碰的。他自己都舍不得用,要不……您換一根吧?”

梁瓔的手頓了頓,拿了旁邊的一根。

另一宮女碰了碰說話人的手,以口型問她:“你攔她乾什麼?你不知道她是誰嗎?”

說話的那人當然知道,整個東宮誰不知道那被太子掛起的日日都要看的圖像,就是太子的生母啊?

“可是萬一筆用壞了太子殿下怪罪怎麼辦?”

梁瓔沒有去在意那兩人無聲的交流,她是要給周淮林寫信。

昨日她走得急,周淮林知她心焦,沒有說任何話地看著她離開了。

但梁瓔知曉他心中定然是擔憂的。

文杞的狀況是宮中機密無法與他說,梁瓔隻在信中寫了自己無事,讓他不必憂心。

宮人接過她的信時,倒是好心地提醒了一句:“如今東宮戒嚴,送出去的信件,都是需要皇上過目的。”

雖然聽到魏琰讓梁瓔下意識就厭惡地皺眉,但她還是點了點頭,表示沒有意見。

***

鳳儀宮中。

薛凝已經維持著坐在那裡不動的姿勢一整夜了,下人們幾次勸說都未果。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到一陣瘮人的笑聲,大家看過去,就隻見皇後娘娘仿佛瘋了一般,在那裡癲狂地笑。

笑聲回蕩在空蕩的宮殿裡,讓人莫名地不寒而栗。

薛凝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是不是人都是這樣啊?不到最後一刻,就總是忍不住存著不切實際的幻想?

她已經知道了,魏琰將梁瓔接進了宮裡,在自己那般歇斯底裡地質問後。

他們一家三口,終於團聚了吧?

自己這般大費周章,到底是為了什麼呢?就是為了向自己證明,那個男人的心,果然早就不在這裡了。

五年前,或者是更早的時候,就已經交給那個女人了。

“映雪。”

映雪應了一聲。

“你說那時候,她是不是死了比較好?”

聽她這麼說,映雪嚇得不輕,趕緊左右看看,揮手讓其他人都退下了。

可薛凝還在說著:“你也知道吧?我當時明明可以救她的。可我沒有這麼做,那時候,我是真的想讓她死在蕭璃月的手裡。”

映雪沒有接話,當時宮裡混亂,皇上與薛家給皇後都留了人,想要救梁瓔,確實並不難。

但當時的皇後,並沒有那麼做。

此刻映雪看著皇後捂住了自己的臉,無法再看清她的表情,隻有痛苦的聲音傳來。

“都是報應,報應我因為嫉妒變成了自己都討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