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送筆(1 / 1)

場上, 太子射完了最後一箭,依舊是正中靶心,驚人的準度讓場上響起一片讚揚聲。

但少年要比同齡人沉穩得許多, 臉上並沒有出現太多的喜意, 將手中的弓遞給一邊的宮人後, 看了一眼還在那邊觀看的父親, 就抬腳往那邊走去了。

下人們都離得尚遠, 他走近後叫了一聲:“父皇。”

好半晌,沒有得到回應。

文杞能感覺到對方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甚至能辨彆出其中失望、難過, 想要責怪卻欲言又止的掙紮。

最終, 不知道男人是怎麼想的, 那緊繃的氛圍還是一點點緩和下來了。

“你將周淮林接走了?”

他雖然問了, 語氣卻還是柔和的。

文杞也並不意外他這麼問, 他既然接走了周淮林,自然是就已經做好了應對魏琰的準備, 所以沉著冷靜地回答著。

“今年夏季峻州幾個月大雨,卻未出現一處大壩決堤,未出現大規模的百姓傷亡,更是未形成重大災情。全賴於周刺史的提前準備與連日奔波。此番結果極為少見, 兒臣是想與他探討一番。”

魏琰手指點了點椅把沒說話。

文杞這時抬頭看過去, 又道:“父皇招周刺史進京,不也是為了詢問此事嗎?兒臣也覺著, 他當為各州表率,更值得父皇嘉獎。”

他有意無意地一直在提醒魏琰,那不僅僅是母親如今的丈夫,也是一位為國為民的良臣。

魏琰卻是沒有順著他的話, 而是徑直問他:“你是怕我會對他不利嗎?”

文杞低頭:“兒臣不敢。”

他以為父親還要繼續問,卻聽男人突然轉了話題:“剛剛的箭射得不錯。”

猝不及防的讚揚讓文杞微微一愣,他抬頭,隻見父親飄渺的目光不知在想些什麼。

“不過武藝這些功課,你適度即可。”男人說時已經起了身,還問道,“用過午膳了嗎?”

魏文杞回答:“未曾。”

“那就一起去吧。”

文杞頓了頓,才終於跟上了父親的步伐。

他們是在魏琰的殿裡用的膳。

因著文杞來得突然,禦膳房未能按著他的胃口來,菜裡有他不愛吃的胡荽,他吃的時候,會下意識地挑出來。

父皇應該是沒什麼胃口的,他沒怎麼動筷子,目光倒是更多地落在自己身上。

文杞的口味完全是隨了母親的,他還記著小時候兩人連挑菜的動作都是一模一樣的。可父皇總是一邊將母親的碗拿過去替她挑出吃了,又一本正經地教育自己:“小孩子可不能挑食。”

母親心虛不說話,可帶笑的眼裡,是怎麼也掩飾不住的被偏愛的滿足。

這會兒,文杞不知道父親是在看自己,還是也想起那些往事。

“你雖然是我的兒子,”魏琰終於開口了,“可除了長相,倒是沒什麼像我的。”

他說的時候,輕笑了一聲:“不過……那樣也挺好的。因為你與我不一樣的部分,都來自你的母親。”

這個孩子,就是他與梁瓔曾經心意相通的證明。

也正是因為他還在這裡,他與梁瓔的過往,才不是任何痕跡都沒有留下。

魏琰隻要想到這裡,就無論如何也對文杞生不出責怪。

僅僅是因為這個,他就可以寬容這個孩子的一切。

而文杞隻能看到父親沉默了好一會兒後,才喃喃般地說了一句:“有個能阻止我的人,倒也是好的。”

文杞沒有回應。

他大概是明白的,情感與理智這會兒大概就在父親的腦海中反複拉鋸著,他知道周淮林不能死,卻又恨不得讓他馬上去死。

自己當然是要阻止的。

***

用過午膳的魏文杞回到東宮時,周淮林已經在下人的安排下沐浴更衣過了,見了他,男人彎腰行禮:“見過太子殿下。”

“周刺史不必多禮。”魏文杞趕緊就免了。

兩人這般私下裡的見麵倒是頭一遭,經曆過最開始的問候後,誰也沒有先開口說什麼,一時間門陷入了微微的尷尬之中。

文杞於是先開口問了一句:“母親身體還好吧?”

“是的。”周淮林一開始回答得很簡單。

文杞正想著接下來問什麼的時候,就聽見男人在短暫地思索整理後,繼續說了下去:“她的腿疾好了許多,已經很少會犯了。多走一些路也不受影響。嗓子還是沒有起色,隻是因為現在懷著身孕,藥都停了下來。至於身孕,大夫也看過了,說是好生調理、養胎,不會有什麼問題。”

大概是為了讓文杞放心,他難得說了很多話。

其實也是母親信裡都跟他說過了的。

文杞微微愣然過後,臉上帶上了些許笑意:“那就好。”

兩人到現在還是站著說話的,於是文杞往上走了兩步,招呼著周淮林坐下後,才繼續與他說著。

這次說的是今年夏季峻州的洪水防治。

說起公事,周淮林就更健談幾分了。臨末,他將梁瓔讓自己轉交的信,還有親手繡的香囊都轉交給他。

“原本她還想給你做鞋子的,隻是你現在正長身體,估摸不出你穿多大的鞋,就作罷了。”

最後,又遞過去一隻精致的毛筆:“還有這個,她說不需要擺在那裡看著,你隻管用就是了。不管是用舊了還是用壞了,以後都會再給你重新買的。”

文杞撫摸著那光滑的筆杆,眼眶微微發熱。

他知道,母親該是看到自己書桌上一直擺放著的、她用過的筆了。她是在告訴自己,以後不需要這般小心翼翼地珍藏著過往。

他們都應該向著更好的未來看。

“我知道了。”

***

等周淮林要告彆之時,文杞自然是要留他的。

“周刺史不如就住在東宮裡。”他覺著隻有與周淮林同吃住才能放得下心。

“下官非東宮之人,住在這裡於禮不合。”

“可是……”

周淮林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太子殿下,皇上並非感情用事、是非不分之人。您應該對他更有信心一些。”

魏文杞倒是沒想到他會說這個:“你就這麼相信他嗎?”

“我隻是相信在下的夫人。”周淮林回答,“她愛過的人,定然有她愛過的理由。”

好吧……出了東宮後,周淮林還在想著,方才這話,多少有些說漂亮話的嫌疑。

他知道太子在擔心什麼,也知道魏琰對梁瓔的執著。

可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連皇上與太子,是父子的同時,也是君臣。周淮林無意讓太子因為自己與皇上起嫌隙。

大人的事情,就讓大人們自己解決吧。

***

魏琰難得地生病了。

早朝時,他的聲音已經是能聽出來的不對勁。文杞作為旁聽,離他不遠,比旁人更能看清他蒼白的臉色。

可魏琰還是堅持上完了早朝。

下朝後。文杞沒急著去上課,而是去了魏琰的殿裡。

他靠近時,就聽見裡麵隱隱傳來的咳嗽聲。林福一邊領他往裡去,一邊跟他說著:“皇上最近夜裡總是噩夢,想來這次生病,跟這個也有關係。”

“老奴跟了他這麼久,還是難得見他生病。就這樣了,還撐著看奏折呢!太子殿下等會兒可要好生勸勸他。”

文杞的眼裡閃過一絲複雜。

他進去後,魏琰果然還在書桌前坐著批閱奏折。

“父皇。”

“嗯。”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文杞問他:“林公公說您近日經常做噩夢,是夢到了什麼?”

魏琰手上的動作停了停後,像是想到了什麼,猛然抬頭看過來。

“在那之前,我也要問你。”

“你那香,有問題?”

魏琰宮裡的東西,都是要被再三檢查才能用的,隻有魏文杞送來的,會直接用上。

比如夜裡魏琰用的香。

文杞沒有回答,就是默認了。

皇帝沒好氣但也沒什麼力度地罵了他一句:“膽大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