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挨了這麼一遭,臉上有點不好看。那位客人帶著石頭和紋樣,正要出門,江行卻道: “且慢。”
那人頓住腳步,終於產生了幾分興致,道: “你能刻?”
江行踱步至大小姐麵前,道: “並非不能刻,隻是麻煩些。小姐若願意等,可以多寬限一些時日。”
方才遠遠的,又隔了一群人,江行並沒有見到這位小姐的真容。如今再看,他便發現這位大小姐的眼睛上蒙了一塊三指寬的白布,在腦後輕輕束起。
……竟然是個瞎眼的小姑娘。
小姑娘看著同他差不多大,長得粉雕玉琢,一張臉雖然帶了些稚氣,但依稀可見其往後傾國傾城的模樣。
江行頗為惋惜。這麼好看的小姑娘,怎麼就瞎了呢?老天真是不開眼。
那大小姐聽了他的話,點點頭,道: “時間不是問題,但必須儘善儘美。既然如此,這差事就交給你吧。若是刻不好,我唯你是問。”
話畢,丫鬟將紋樣、石料以及要求清單通通交予江行,扶著自家小姐走了。
大小姐走遠後,掌櫃心有惴惴,問江行: “江行,你確定這塊印章能成嗎?”
江行微微一笑: “尚可。放心,我心中有數。”
事已至此,掌櫃也不再多嘴,隻能祈禱江行真的刻得出來。
這邊江行接了差事,坐在凳子上對著那幅紋樣發起了呆。
這上麵僅有兩個篆字“時鳴”,似乎是那位大小姐的名字。篆字不難刻,難的是底下的紋樣。那圖案十分繁複,江行從未見過。其筆畫間既有殺伐之氣,又莊重典雅,實在妙極。
自己接下的差事,怎麼說都要繼續下去。江行又翻看了一下大小姐的要求,見其密密麻麻,看得頭疼。
一眼掃過去,真是望不到邊。江行索性從最後開始看,就見其最後一條是:切不可泄露此紋樣。
做他們這行的,不泄露客人的紋樣是基本素養。但這麼主動提起,江行不免更好奇了:難道這圖案有什麼深層含義嗎?
還有,那大小姐是什麼來頭?
回去後,這些疑問擾得江行寢食難安。按道理,他要做的就是刻章,其餘的就不要再管。但江行冥冥之中總感覺自己接了個燙手山芋,其背後一定不簡單。
橫豎睡不著,江行在床上輾轉反側,腦中靈光一閃,忽然有了思路,小心地把底圖照著描下來。
他粗通一些繪畫,把圖案刻到石頭上可能有點困難,但照著描下來並非難事。江行一筆一劃描下,又寫上篆字,底圖算是製作好了。
刻倒不急著刻。江行從店裡回來的時候,順手把石頭也帶了回來。那位叫時鳴的大小姐提供的石料是一塊青玉,毫無瑕疵,渾然天成。其淨度、透度都稱得上頂尖。
若是在穿越前,這麼一塊石頭至少也是拍賣級的了。
但正因如此,倘若下刀不慎,好好的石頭,整塊都會損毀,不能再用了。
江行頗為頭疼,無從下手。
時鳴給的紋樣,那塊圖案其實很小,僅僅占了幾寸。方寸間要把那麼繁複的圖案一筆不落地全刻出來,這十分考驗匠人的功力,足見其難度。
江行又仔細研究了一番對方的要求。其餘的雖然苛刻,但尚且能理解;其中一條卻令人匪夷所思。
時鳴要求將“時”字的“日”旁寫成“口”,將“鳴”字的“口”旁寫成“日”。
說白了,就是讓這兩個字交換一下偏旁。但給的紋樣上,這兩個字都是正字,並沒有訛寫。
當真是給人出了個難題呢。若匠人沒有仔細看那一大堆要求,還按照正字去刻,豈不完蛋?
江行苦思冥想,總算想到了辦法,小心下刀。
-
數日後。
時鳴按照約定好的時間,親自來取印章。江行見她來了,取出刻好的印章雙手遞上,道: “不知客人可還滿意。”
時鳴看不見,就用手指摸索著章上的紋樣。這麼接觸了半天,時鳴道: “尚可。”
江行鬆了一口氣。
為了這塊印章,他幾乎把其他的預約全部推了。尋常他一兩日就能刻完一塊,但這塊他足足刻了七日,生怕一刀下錯,整個兒就毀了。
還好沒出錯。
時鳴摸了半天的印章,忽然問: “你,叫什麼名字?”
江行一顆心又提起來,不知她此舉何意。不過既然這麼發問,江行隻得實話實說: “江行。”
“視於無形的‘形’?”
“不是。是‘忽如遠行客’的‘行’。”
時鳴驀地笑了: “真是好名字。我記住你了。”
江行為自己掬了一捧淚。
他其實不想被記住。下次這種苦差事,還是不要找他了。
“玉竹。”
大小姐身邊的丫鬟聽了這句喚,低眉順眼地拿出了一個匣子,放在桌麵上。
時鳴矜傲地揚了揚下巴,道: “給你的酬金。”
匣子不大,分量也不是很重。江行心中咯噔一聲,覺得事情不太妙。
這麼個苦差事,做成了酬金並不會少。按照江行的經驗,這匣子裡……
江行打開了蓋子,果然見匣子裡滿滿當當,碼的不是銀子銅錢,而是成捆的銀票。
粗略數一下……呃,江行粗略數不出來。
因為他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錢。
江行嚇傻了,訕訕道: “您給多了。”
原本約定好的酬金不過四十兩銀子。但這麼一匣子銀票,怎麼都不止四十兩了。
時鳴皺了皺眉頭,道: “給你你便拿著。往後有什麼差事,還找你做。”
江行心裡苦啊!
他不想做,他一點都不想做。
他隻想在店裡好好刻點小印章,不要太複雜的那種,領點工錢算了,也能養活家裡兩個人。
被大戶人家看上什麼的才不要啊!錢確實很多,但那是拿命換的!
一個做不好,雖然不至於殺頭,但肯定也吃不了兜著走。
江行心中落下兩行清淚,道: “小姐,我……這……我不願意。”
時鳴覺得他很磨嘰: “嗯?為何不願意?”
江行總不能說自己害怕做不好,但又實在想不出什麼理由,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來。時鳴等他回答等得有點不耐煩,道: “無妨的,也不是每天都找你做。”
江行擦汗,心想大戶人家果然氣勢很足。這麼幾句話的工夫,江行半個拒絕的話也說不出來,隻得應下,道: “……聽憑您安排。”
待人走後,江行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時鳴好像並沒有給他選擇的餘地,更像是直接通知。
他領了一匣子的錢,頂著店裡匠人或豔羨或敬佩的目光,照常做完了今天的工作。回去的路上,係統兩眼放光: “宿主,這麼多錢,可以去考科舉了呀宿主!”
江行憂心忡忡: “啊,可是,宿主我啊,一下子收到這麼多錢,實在是頂不住啊。”
拿錢辦事,沒有什麼東西是平白就能得到的。江行已經預想到自己以後的未來:被大戶人家驅使,差事出了差錯,繼而被打壓,找遍整個番城都找不到糊口|活計,隻能帶著妹妹一起餓死……
江行越想越難受,回到家裡後給妹妹煎藥的手都不利索了。
江舟搖不懂他這是怎麼回事, “噠噠噠”地跑過來,說了一句: “哥哥,我好難受。”
江行還沒放下去的心又被提了起來。
這一天天的,能不能讓他安穩點啊!
吐槽是這麼吐槽,妹妹總不能不管。他摸了把江舟搖的額頭,感覺到有點低熱。
應該是發燒了。
大概最近天氣轉涼,江舟搖一不小心受風了。
感冒發燒在古代可不算小事。江行立馬放下手裡的活,帶了她去醫館。
這幾天換季,醫館裡坐了滿滿當當的人,大多是孩子。咳嗽的發燒的,啥樣都有。
值班的大夫見來人是他,頗為驚訝,道: “你這是怎麼了?上次給你妹妹開的藥應該還能撐一段時間。”
江行心急如焚,道: “阿搖受涼,好像有點發燒。我也不敢貿然給她吃藥,所以來問問。”
江舟搖身體底子本就不好,平時就吃藥。這次著涼發燒,江行怕兩種藥藥效有衝突,這才來問一問。
從前江家父母病重的時候,江行跑上跑下來抓藥;後來阿搖的平時吃的藥也是他來取的,因此他與這大夫也算熟悉。
那大夫把了一下江舟搖的脈,眉頭一皺,飛速寫下一份藥方,差藥童拿去煎了。
在藥童煎藥的這點間隙裡,江舟搖越燒越嚴重,隱約有些意識不清。大夫一見情況不對,把了脈,又取來了針,紮了幾處穴位後好歹算是控製住一點了。
江行見此情景,再看大夫愈發嚴肅的神色,心中不免有了猜測,問: “我妹妹她……”
大夫看了他一眼,將他拉到一邊,小聲道: “原本確實是普通風寒。但是你妹妹……”
大夫緩了緩,才繼續道: “她如今脈像急促有力,像是心肺失衡;但看症狀,又像是風寒所致。我猜測這是新症將壓製下去的舊疾引出來了。經這麼一遭,她的舊病恐怕更加凶險,需要加大藥量啊。”
雖然早有預料,但聽大夫親口說出來還是不一樣。
江行的心像是被狠狠砸了一拳,又悶又痛。他問: “加大藥量之後能壓製多久?”
大夫搖了搖頭,道: “總歸是不長久。是藥三分毒,之前用的藥劑量稍小,這次再開,恐怕就要多加一些了。如果時間久了壓製不住,極有可能還要加大劑量。但即使如此,你妹妹她,恐怕也活不過二十年。”
江行抿了抿嘴唇,沉默片刻後做出了決定: “那就先開藥方壓製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