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希夷當然知道，己方不管取得多少戰術上勝利，戰略上困境卻還是無法扭轉的。可是，他和他的戰友們，畢竟都是有擔當，有責任感，有勇氣和堅定意誌的優秀將領，不可能無能到把壓力轉嫁到普通將士身上的。
將士們隻知道，自從戰爭爆發之後，他們縱橫於這片浩瀚無垠的新大陸宇宙，所向披靡，未嘗一敗。他們已經消滅超過己方總兵力的敵人，損失還不到兩成。
這些被無儘的黑暗組成的宇宙深淵，就是他們的主場。
他們是八百裡水泊中的梁山好漢，是舍伍德森林裡的羅賓漢。他們正在楊希夷長官的帶領下，從一個勝利走向另外一個勝利。
如果藍星共同體和黎明星域之戰的曆史能夠流傳到後世，這支規模不大的艦隊，多半是會擁有“楊將軍的遊俠騎士團”，“新大陸的自由旗幟”，“黎明星域最後的自由軍團”之類充滿傳奇性的稱號吧。
楊艦隊的普通將士們都認為自己已經是傳奇的一員，當然也有人認為，自己是可以憑著硬實力，與強過自己的敵人正麵鬥上一場的。
然而，頭腦清晰的人卻明白，以上的這些都是錯覺。
楊希夷道：“梁山好漢隻是一群沒有出省的流寇，全部人馬加起來可能還沒有兩百人。而羅賓漢的原型，也隻是一個以偷獵、偷竊和攔路打劫為生的罪犯。浪漫的傳奇故事一旦回歸到現實，一切便都充滿了現實主義的微妙色彩。我們雖然隻是這個舞台上的演員，就算注定隻是在表現一場蹩腳的慘劇，但還是想要儘量再掙紮一段時間的。”
奧威爾少將沉吟了一下，用算賬一樣的口吻道：“我們其實已經在喜劇舞台上了。從團結要塞開始，消滅的敵人數量都在我們的兵力之上。我們一直是在賺的。不要對自己太苛刻，楊。我們現在打出的每一仗，其實都是賺了的。隻要是賺了，那就是昂揚向上的喜劇。”
“……我其實是想要把奇跡之環的賬也抹平了的。”
奧威爾少將沉默了一下，表情有點像是個在處理千億級壞賬的銀行經理，但還是硬著頭皮：“那就不能算戰損仗，而是得算人心賬了。你的每一次勝利，都會讓大家忘卻奇跡之環的慘狀。每一次勝利，所有地球人民的士氣便能贏上一分，國際局勢也有可能朝著我們有利的方向變化，這就有贏了一分。帝國長時間拿不下我們，搞不好也會影響到奇跡之環和瑤池方麵的攻略，這就更贏了一分啊！”
他的話，聽起來依舊像是個小販在硬著頭皮算銅板，頗有老派土木包工頭的風範，但楊希夷還是覺得自己受到了安慰。
楊希夷一直都覺得，自己還算是個很幸運的人。他剛剛成為了艦隊司令官，就有奧威爾少將這樣特彆擅長算賬的老土木男輔佐自己，身側還有米希爾特·肯特和秋名山八幡這樣雖然年輕，卻才能出眾的優秀幕僚。
有馬克洛夫這樣的經驗豐富的航母專家，以及埃莉諾·波拿巴和霍雷肖·維恩這樣天資縱橫的年輕將領，充當分艦隊指揮。
自己的休伯利安號上，甚至還有三位聖者在擔任神秘學顧問，神秘學濃度甚至是比帝國還要高。
如果這些人能夠有效地發揮自己的才能，絕對可以組織和指揮一支千艘戰艦，五百萬人規模的龐大艦隊吧？就如同奇跡之環的遠征艦隊那樣。而且，一定比那支隻堅持了1小時22分鐘的遠征艦隊主力要能打得多。
可事實上，他們現在隻有艦艇八十六艘，艦員一萬四千人，陸戰隊留萬七千人，已經從團結塞中撤出來的平民二十萬人。
“歸根結底，我們堅持得越久，就贏得更多嘛。”楊希夷點頭總結道。
奧威爾少將又提醒道：“不過，當初說是要帶著我們大鬨一通的，也是您哦。”
楊希夷道：“是的，我們就是帝國心腹之內的蛔蟲，隻要還在，就是在大鬨特鬨！”
將士們紛紛表示，實在難以接受這個比喻。
“那就是螞蟥唄。堅持得越久，掉的血就越多。”
將士們表示，這就姑且可以接受了。
於是，楊希夷隨即便下令道：“很好。傳令全軍，30分鐘之後全體開拔，走3號重力井，向DL-EX星係方向，趕緊逃吧。”
事實證明，指揮官的風格確實是會決定軍隊的風格。
楊艦隊麾下的驕兵悍將們確實覺得，自己扭頭是有可能把後麵的梅蒂格艦隊吃掉，但等到自己的指揮官真的下了轉進的命令，他們執行起來卻絕不會打半點折扣。
將士們甚至不覺得司令官的那句“趕緊逃吧”有什麼問題。
我們本來就是在一邊逃逸中一邊取得勝利的嘛。
很快，艦隊便離開了這個星係，轉道沒入了虛空之中。六個小時之後，已經抵達了DL-ex-4星係的楊艦隊，正在冰晶小行星帶采集生活用水的時候，便收到了遺留在原地的無人探測器發來的報告。
由4艘戰巡，4艘航母、6艘輕母和12艘重巡洋艦組成的瓦雷列斯艦隊，已經抵達了現場。他們就像是一群無血無淚的冷酷戰爭機器似的，並沒有專門去救援貢布林人的殘兵。當然也沒有直接順著楊艦隊離開的方向追來，而是換了一條航道，也遁入了茫茫宇宙之中。
如果當初楊希夷艦隊真的前往新洛凡特星係，現在一定已經被堵住後路了。
可怕的是，楊艦隊居然不知道對方是怎麼摸到附近星係的。
“他們的追擊行動，也越來越隱秘了。”奧威爾少將對楊希夷道。
他這次采用的是單線通訊，通話內容當然便隻有艦隊的一二把手可以知曉了。
楊希夷倒是並不表示意外：“我們的逃跑都可以隱秘，他們的追擊當然也可以隱秘。先進的戰艦，精妙的指揮，千錘百煉的艦隊運動，都可以進入我們的偵查盲區。我們的對手是宇宙文明曆史上最強大的軍事團體，要是把他們當做傻子，我們也一定會死得像個傻子。”
奧威爾少將道：“我明白。事實證明，你的決策一直都是正確的，我也才會一直都支持你。隻是，老楊，這支艦隊中總得有一個潑冷水的角色。”
楊希夷誠懇道：“我一直非常感謝您。”
“那我隻好又提醒你一下，一千萬噸的物資用不了多久。我們下一次還想狩獵成功……”
“可能性不到三成。”楊希夷用篤定的語氣道。
奧威爾少將道：“可實際上，目前物資消耗的大頭，並非戰鬥艦隊，而是兩艘母艦上的二十萬平民，以及五萬陸戰部隊。”
楊希夷大約已經猜到對方想要說什麼了：“兩艘母艦上的移動工廠，現在已經啟動了。有的時候，我們還是要佩服掠奪者的奇思妙想。”
“一個月時間，總共為艦隊生產了一千二百枚C型軌道炮彈，隻能給戰巡副炮和驅逐艦主炮用，還不夠一場高烈度戰鬥的。”奧威爾少將搖了搖頭：“我依舊很難想象，掠奪者是如何一邊轉移，一邊保持高強度的軍工生產的。咱們人類啊，畢竟是正經的星球定居民族，不是埃羅人那種宇宙遊牧種族。想要摸清楚母艦上的這些移動工廠，還需要花一點時間的。”
可實際上，他們現在最缺乏的就是時間了。
“我們原本的計劃，是想要到瑤池方向，解李元帥格勒之圍。這五萬陸戰隊員和二十萬平民，完全可以安置到那裡去。”奧威爾少將道。
“是的，李元帥格勒有充足的營房和居住空間，也儲存了足夠的給養和物資。”楊希夷點頭。
可還是那句話，把帝國軍當成傻子，自己就一定會成傻子。
實際上，早在自由旗號犧牲之前，帝國艦隊便已經猜到了楊艦隊的意圖，直接封鎖了通往瑤池的幾條必經航道。
楊希夷在意識到自己無法突破敵軍優勢兵力的封鎖之後，便毫不猶豫地改變了作戰計劃。甚至還玩了一出聲東擊西，在梅蒂格艦隊和瓦雷列斯艦隊之間穿了過去，把一直無辜路過的盎芒斯運糧船揍了一頓。
可我們都知道，精妙的戰術是有極限的。
五萬陸戰隊員和二十萬平民，始終是艦隊中最大的累贅。他們對艦隊的幫助有限，卻會耗費最多的給養。
奧威爾少將道：“我的建議，還是在經過巴拉特星係的時候，把我們放下去。”
巴拉特星係是在斷罪戰爭的時候，由地球的偵查艦隊發現的。當然也是一個非常穩定的青壯年恒星係，擁有七顆行星。其中有三顆都是很容易改造的類地星球，雖然沒有海洋和構成生態圈的野生動植物，但存在氧氣、地下水、極地冰冠和真菌。
這種星係放在本土是有價值，放在黎明星域，便像是點綴滿漢全席的炒青江菜了。不是說不好吃，而是沒必要馬上吃。
況且，地球本來也沒有開發這些星係的財力物力，隻是修建了一些小兵站和小型補給站以作主權宣示。
戰爭爆發之後，這個星係當然也落在了帝國手中，但後者同樣也玩了放置play。
奧威爾少將又道：“巴拉特星係落在了帝國手中，但那裡也沒什麼駐軍。把我們投放巴拉特-3號行星上，然後把1號母艦交給我們。我會帶著大家在那裡建起防線的。”
他停頓了一下，又露出了自得的微笑：“五萬陸戰隊員，還有地獄傘兵師和瓦蘭吉師這樣的王牌，二十萬團結要塞的先期居民，技工、船員和開拓者占大部分。這種人口結構，可是李元帥格勒那邊健康多了吧？”
楊希夷沉吟不語。
奧威爾少將問道：“你就說是不是更健康吧？”
“確實更健康。”楊希夷不得不點頭。
“再怎麼說，我也是有點名氣的防守戰專家，應該比席勒那個老好人，還有瓦亞利那幾個毛頭小子高明一點吧？”
“應該會吧。”楊希夷不得不繼續點頭。
“那麼，我說不定能比李元帥格勒堅持得更久呢。說不定也會成為一個吞噬帝國軍血肉的絞肉機。”
“不用說了，絕沒有這種可能性。”楊希夷毫不留情道：“你最多隻能堅持三天，還是宇宙之靈保佑的結果。”
“……你也不用這麼斬釘截鐵吧？”
“到時候，你應該會下令所有軍民投降，自己再自殺吧？不用懷疑，伱一定會這麼做的。我知道你的脾性，表麵上是個包工頭，骨子裡卻還是剛烈得狠的，和皮卡德那老家夥其實是一個類型。”
提到已經隕落在星海中的皮卡德上將，奧威爾也不由得沉默了一下。
“那五萬陸戰隊員，還有那些平民，大多都是人類，帝國是會給予人道主義待遇的。如果你帶領的第三十八師，恐怕就會戰鬥到最後一人了。現在的話……抵抗兩三天之後投降，在自殺殉國，也算是成全了你這家夥的忠義了。”
奧威爾少將無從反駁，終於無奈道：“我說你這個家夥，何必要把話說得那麼直接呢？老楊，當初在中央國防大學的時候，你要是懂得人艱不拆的道理，一定是能留校的。說不定能當到軍史係的主任了。”
“我確實一直都在反省自己。就是因為情商太低，……等等？月麵軍校有軍史係了嗎？”
“沒有，我就做個比喻。不過，你可以等到自己當到軍令統帥部長的時候，再下令讓國防大學加設軍史係的。”
“饒了我吧。我這種人都能當軍令部長，我們的學生就一定有人能當英白拉多了。”楊希夷樂了：“坐在這個位置上都渾身不自在了，能堅持到今天，都是獻祭了下半輩子所有主觀能動性的結果了。而且，加設學部不是得國防委員會說了算嗎？還要國會批準。”
“啊哈哈啊哈，說不定再過上一段時間，就沒有什麼國會了。”
“沒有國會的原因會有很多，你說的會是哪一種呢？”
奧威爾少將並沒有直接回答，意味深長地咧嘴一笑：“我是個陸戰隊出身的將領，但艦隊指揮上其實幫不了什麼忙，但若是能在地表上，能在最熟悉的領域和帝國大戰一場，也算是對得起共同體發的薪水，和李元帥的教誨了。”
“問題是，你很有可能大戰不了。戰鬥過程，說不定會比你想象中的還要憋屈的。”
“你這是第三次不給我留麵子了。”奧威爾少將比出了三根指頭：“對一個有死誌向的可憐人，怎麼就不能給點基本的顏麵呢？”
“所以，你怎麼就開始有這個所謂的死誌了呢？”楊希夷難以理解。
“大約是因為……像我這樣的人其實很多，死了也就死了。可是，像你這樣的人，要死了就太可惜了。你應該得活到看到國防大學有軍史係的那一天的。還有想波拿巴和維恩那樣的年輕人，也是不應該死在這裡的。”
在這家夥的建議確實很悲壯，很有大無畏的犧牲精神，但楊希夷卻一點都不想領情，甚至還想要罵上對方幾句。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他將雙手合攏放在了桌子前，幽幽道：“說好都是這個大舞台上努力掙紮的蹩腳演員，非要給自己加戲，那就從喜劇變成鬨劇了。不會真的會以為，你的慷慨赴死會把我們感動得哭出來吧？”
奧威爾少將尷尬一笑。
楊希夷又道：“還有，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完全放棄解瑤池之圍的可能性。”
對方不由得陷入了思考之中。
過了好一會，他才用試探性的口吻道：“……說起來，我們自從放棄到瑤池和我軍艦隊會和之後，卻莫名地離奇跡之環越來越近了？這之間有什麼關係嗎？”
楊希夷沒有馬上回答，卻當著對方的麵打開了星圖，看了看奇跡之環的位置，方才緩緩道：“我確實是做了一些準備。”
奧威爾少將把這當做了某種默認，用期盼的口吻道：“這麼說？老楊，我們是有什麼把奇跡之環奪回來的起謀妙計了？利用上麵的那些浮空大陸作為基地，把圓環的主體為背景甚至護盾，在和帝國來一次奇跡之環會戰？”
“……你剛才的提議還像是在玩股票，現在就淪落到玩對衝基金了，這樣也有資格稱自己為土木人嗎？”楊希夷搖了搖頭：“我當然也思考過，有沒有可能把奇跡之環法瑞爾元帥的主力也調出來，緩解一點賽約中將的壓力。捉迷藏嘛，當然是參加的人越多越好玩。可歸根結底，這也不過是儘人事罷了。瑤池或許還有機會，但是奇跡之環是絕對不可能的。”
奧威爾少將道：“可是，賽約中將是完全按照《防禦萬能論》的方式構築防線的。比起我們在歐諾彌亞上的防線還要堅固。”
“這便是我擔心的地方。奇跡之環有一萬多塊大陸。地形曲折多變，山林、海洋、丘陵和沙漠都有。按理說，每一塊大陸都應該成為我們的可戰之地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