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知道,畫餅是老板們無師自通的本事。
但很多人不知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導演也是一個劇組的老板。劇組的所有人都是他的員工。
為什麼大導演的戲,大家都想參與?
因為那就是一張實實在在的大餅,不用彆人說,他們也聞得到香味,想要咬上一口。
但像劉畢戈這種新人導演的戲,餅就是水中月、霧裡花,看得見,摸不著。所以,很多了不起的導演在最開始起步的時候,能夠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下帶著一幫人拍出一部好片子,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身上澎湃的激情和狂熱能夠感染其他人,激發其他人的創作能力。
劉畢戈是一個激情澎湃的人,他的身上時而有詩人的狂熱。
所以,當他說出這樣一番聽上去過於“匪夷所思”的話時,陸嚴河隻稍微猶豫了一下,就決定做一個忠實的“信徒”。
他自己是一個理智的人,難以輕信彆人的語言,被隨便洗腦,但從本性上來說,他同樣相信精神的力量,相信人在不同的精神狀態下,發揮出來的力量是不一樣的。
劉畢戈拿《三山》刺激《暮春》的演員們,是希望他們能夠在《三山》的刺激下,拿出更好的表演。
《暮春》是一個現階段各方麵來看,都看不到太明朗前景的片子。可以說,如果這些演員們有其他的選擇的話,不一定會選擇這部電影。畢竟,除了男主角陸嚴河,這部電影幾乎沒有任何吸引演員的地方。
實際上,陸嚴河能夠看出《暮春》的劇本好,看到劉畢戈身上的才華,不意味著其他人也能看出來。
不是每個演員都有這樣的眼光和能力。
很多時候,導演必須要通過這種演講式的、打氣式的方式,去激勵演員,還有劇組的其他人。
讓大家相信這會是一部好電影,相信這部電影做出來以後,將成為大家演藝生涯中的代表作。
隻有這樣的氛圍,才能夠最大程度地去調動大家的主觀能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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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陽光燦爛,是一個很舒朗的天氣。
陸嚴河忽然接到通知,要把大結局的那場戲挪到今天來拍。
他一愣。
在這之前,《暮春》都一直是采用了順拍的方式,讓演員們能夠跟隨著劇情慢慢地進入人物的狀態。
怎麼今天突然要先拍結尾的戲份?
其他演員同樣感到詫異、不解。
劉畢戈把他們召集起來了以後,解釋了一下,說:“這個天氣很好,是符合我預想的天氣,我想先拍一版試試,你們彆有心理壓力,要是拍得不好,那就不用這一版,回頭再接著拍。”
聽劉畢戈這麼一說,大家點了點頭。
陸嚴河說:“但是,劇本裡結尾的部份,不是寫著是發生在一個下著暴雨的天氣嗎?”
在暴雨的天氣裡,他們這些年輕人在經曆了一個夏天之後,麵臨著分彆,各懷心事,沉默不已。人物的狀態和關係都跟教室外的暴雨緊密結合在一起。
劉畢戈說:“我一直有一個想法,我想把大家分彆的這場戲,發生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風很輕,雲很淡,這個世界看上去一切如常,我想呈現的就是這樣一種感覺。”
陸嚴河略一思索,大約明白了劉畢戈的意思。
但是嚴令羽卻不理解,微微蹙眉,說:“導演,最後分彆的這場戲,劇本裡之所以把周圍環境設置成一個暴雨的環境,其實就是為了通過這種糟糕的天氣來反應一種分崩離析的狀態吧?”
在電影的結尾,這幾個年輕人從相識到熟悉、最後又發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不僅迎來了補習班的結束,物理意義上的結束,他們幾個人也麵臨了感情上的結束。
劉畢戈點頭:“之前寫劇本的時候,確實是這個想法。”
嚴令羽問:“那為什麼要改成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呢?我感覺……這樣好像會很削弱我們的情緒。”
劉畢戈沒有回答嚴令羽,而是看向陸嚴河。
“嚴河,你怎麼看?”
陸嚴河搖頭:“我暫時還沒有想明白,但是我腦海中能夠浮現出很多的畫麵,就是,對我們幾個人來說,我們過去這段時間發生了一些事情,但對這個世界來說,我們發生的這些事情其實非常微不足道,我們感覺自己的世界發生了改變,但與此同時,這個世界其實沒有發生任何改變,但恰恰又是這種對比,有一種表麵一切正常、內裡有很多東西已經崩塌的脆弱感。”
劉畢戈笑了起來。
他點點頭,說:“你明白我要的感覺。”
嚴令羽他們仍然似懂非懂,麵露茫然。
但是演員不用把所有東西都想明白了才能夠表演。
表演本質上是一種感覺。
很多天才型演員,他們不需要做分析,全憑直覺演戲,碾壓很多技術派,就是這樣的原因。
嚴令羽他們雖然沒有太明白劉畢戈和陸嚴河所說的是什麼,但不妨礙他們對自己角色的理解,不妨礙他們能夠在這樣一個陽光燦爛的教室裡,演出自己的迷惘和彷徨,憂鬱和無措。
劉畢戈拉著他們拍了好幾條以後,停了下來。
演員們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停了下來,有些疑惑。
但是劉畢戈就隻是自己一個人去旁邊待著,不知道在思考什麼。
何晴晴小聲問:“導演這是怎麼了?”
陸嚴河看了一眼劉畢戈的背影,說:“他估計是在思考什麼吧,讓他一個人安靜地想想吧。”
何晴晴輕歎了口氣,說:“也不知道為什麼,剛才這場戲演得我心裡麵特彆難受,好像真的要跟你們分彆了一樣。”
“嗯。”王靜點頭,“進入了情境以後,我也差點沒控製住要流眼淚,忍了很久。”
陸嚴河聽她們這麼說,輕輕笑了笑。
劉畢戈真的很會找演員。
他找的演員,彆的不說,共情能力一個比一個強,全是感性派。
找這種演員的好處,就是隻要她們理解了、相信了,就容易入戲。
三個女演員,三種完全不同的風格。
嚴令羽是清冷寡言、成績優異的,何晴晴是陽光燦爛、熱情外向的,王靜是自卑內向、倔強執著的。
三個女演員都跟她們所飾演的角色有著某種程度的相近。
在陸嚴河看來,三個女演員中,最會演的是王靜。她的情緒給得最極致,也最克製,有一種高級。不過她在這部戲中的角色相對比較不那麼核心,隻有兩場爆發戲,情緒給得尖銳,令人觸目驚心。
但站在行業的角度,也許最有星光的是嚴令羽。長相美麗大方,氣質出眾,像一隻白天鵝。
陸嚴河經常在跟她們演戲的時候,忍不住遐想,她們未來會成為什麼樣的演員。
然後,以此反觀自己。
過了大約十五分鐘的樣子,劉畢戈忽然想清楚了什麼似的,猛地回來,說:“這個鏡頭,我要拍個長鏡頭。”
他突然這麼一說,讓大家都一愣。
然後,劉畢戈就詳細地說了一下,他要怎麼拍。
簡單來說,他要讓攝影機從何晴晴開始,先拍何晴晴,再跟著何晴晴的眼神移到王靜身上,從王靜看向嚴令羽的一眼,鏡頭再調度到嚴令羽,一直到陸嚴河,讓鏡頭在五個人之間完成一個箭頭似的調度,來呈現他們表麵還完好、實際上已經開始崩塌的關係。
“不要打光,我要最正常的自然光。”劉畢戈說。
於是,按照他的想法,不得不重新布置,給攝影機清出一條可以移動的軌道,然後試拍,看試拍出來的效果,要根據新的攝影機運線來布置打光的位置。
然而,按照劉畢戈的想法,隻用自然光,不布置其他的光點,這樣一口氣拍下來,有的鏡頭是會變暗的。
這是技術部門需要去跟劉畢戈討論的事情。
陸嚴河他們這個時候什麼都做不了,就隻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充當試光的模特,讓他們一次次地調整,找到拍出來的、最好看的角度。
這裡的好看,指的是電影鏡頭的好看,而不是演員本身的好看。
這個過程其實很枯燥,很無聊。
因為他們還不能低著頭玩手機,得要時不時地配合攝影師和劉畢戈的要求,做一些動作,看鏡頭裡拍出來的效果。
演戲其實充滿了類似這樣的基礎工作。
結果,這一天下來,劉畢戈就隻是把這一場戲的攝影動線和演員的視線定位弄好了。
大家都覺得疲憊,唯有劉畢戈兩個眼睛興奮得像燈泡發亮,充滿了對這一場戲正式拍攝的期待和興奮。
陸嚴河笑著說:“知道你想到了一個很好的鏡頭,但你也太誇張了,淡定一點。”
劉畢戈說:“我越來越發自內心地覺得,我們這部電影會是一部很棒的電影。”
陸嚴河:“我一直這麼覺得,從來沒有懷疑過。”
劉畢戈一愣。
陸嚴河說:“我知道你為了給大家鼓勁,說了很多你自己可能都沒有那麼堅信的話,但我一直相信你說的話,我也知道你一定能做到,你有這樣的能力。”
劉畢戈沒想到陸嚴河竟然會如此信任他。
這都讓劉畢戈錯愕了。
“真的假的?”劉畢戈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陸嚴河:“真的。”
劉畢戈笑了笑,“行吧,被你這麼一鼓勵,好像不好好做也不行了。”
陸嚴河:“少來了,你從一開始不就把自己整個人都投入到這部電影上了,還搞得自己怪勉強的。”
“因為怕失敗。”劉畢戈說完,低下頭,輕輕笑了笑。
陸嚴河看著他。
“電影,失敗是常態,成功才是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