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要和我一起完成將軍們未完成的嗎?”
這是張大初見魚兮時,對方說的第一句話。
“我不是非要殺了秦檜,我還我阿爹和嶽將軍的血仇。我隻是要讓大宋人記得,讓後世人都記得我阿爹和嶽將軍”
張大問“就這些?”
魚兮斟了滿碗的酒水,端起碗來碰了放在張大麵前碗沿,仰頭喝淨
回答“就是這些”
兩個裝滿酒水的陶碗,在相互碰撞時發出聲響。一雙稚嫩的眼睛卻閃著炙熱的光。
就衝她那句話,張大就一直跟著她,完成她的計劃。張大對魚兮是對姚將軍乃至嶽將軍一般,同樣的忠誠。
或許是她的身上流著大宋人的血,或許是也是因為她是大宋將軍的後人。
所以這個忠誠如同岩石一般堅固。
就如同此時,要與秦檜明早見麵的金人使者,在相府被殺,身懷密信也不翼而飛。
作為效用兵的張大麵對孫均的拷問,張大也沒有說出一句有關魚兮的話語。
就算嘴嚴實的像塊金子,還是有細小的肉眼看難以查看的縫隙
孫均是什麼樣的人啊
還是讓他順著蛛絲馬跡找到了酒莊。
酒莊的門,自從姚魚兮開始執行計劃後就再也沒開過。後麵的酒水也沒有再釀新品,姚魚兮打開一壇,長長的酒勺在酒壇裡輕舀,使其發酵均勻。
滿屋子裡充斥著酒精發酵和灰塵的味道。
直到孫均推開門的那一刻,晚上的月光重新進到屋子,照明了原本看不見的灰塵
也順著地麵映射在了纖細易折的身上。
“官爺今兒這麼晚了怎還在外麵?”少女回頭見是孫均,立馬招呼他和張大坐下“快坐快坐,喝些什麼?”
隨後眼睛一轉,拍手笑道“這樣!今兒就我請官爺”
很快魚兮就打了小壇酒過來,拿出茶碗成了兩份推到孫均和張大麵前。
熱情的招呼“快嘗嘗!上好的胡花酒,用的是西域來的胡椒花”
“酒娘,今晚你在何處”
從進門就沒說話的孫均,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第一句就是拷問犯人一樣的語氣
可真不近人情啊
姚魚兮坐在長板凳上,看看張大後又把視線放在孫均身上。
把碗又往他麵前推推“官爺嘗嘗吧!嘗完咱再聊”
孫均端起碗,裡麵的淺青色的酒水看著就異常苦澀,但看著姚魚兮兩眼放光模樣,半信半疑的一口悶掉。
看孫均喝酒的模樣,姚魚兮忍不住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果然!
姚魚兮這女人要害我!
這是舌尖味蕾接觸酒水後的第一個想法,他甚至有一瞬間像抽出腰間的劍夾在對麵女人的脖子上。
可看到她笑到冒出淚珠,孫均儘然收回了剛剛的想法
細細品味,不同於普通酒水的刺激感,這碗在原本的層麵上多出了胡椒的辛香和辣味嗆,還有花雕酒的醇厚感,唯一的缺點就是胡椒的味道太過衝嗆。
姚魚兮笑的張揚,伸直彎下了腰。
她是那樣的膽大、明豔又易碎。
“孫將軍很少喝酒吧”姚魚兮重新梳理了自己心情,看出孫均被笑話後的窘迫,魚兮正了正歪掉的頭巾給他解釋
“夜裡濕寒,多喝些辛辣發汗的東西總是好的。像孫將軍這樣的有時候整夜整夜不能睡覺的,喝些溫性的花雕比其他酒好得多”
隻不過就是新酒比老酒刺激些
“酒娘,你這後頭的酒怎麼樣?”
“官爺要嘗嘗奴家的藏酒?這邊走”
姚魚兮借著張大的話頭,帶著他去了後頭
“我向你道歉,我沒想到瑤琴會去”
由於前頭還有孫均,兩人說話聲也壓的極低
“這個計劃裡本沒有舞姬的角色”
看出魚兮的自責,張大拍拍她的肩“沒事兒姑娘,我們既然決定要走這條路,那必定少不了要走向死這條路”
“可是!她本不該死的”姚魚兮再怎麼堅強,終究還是個剛過二十的女子。
張大拍著懷裡女孩的被,肩頭被熱淚打濕。這場景就像多年前兩人剛遇到時,張大教導雖是將軍之女,卻是頭一回拿刀的魚兮殺魚。
魚橫在砧板上,魚肚上插著一把歪歪斜斜的刀。兩手占滿魚的粘液胡亂地往張大衣服上抹,那時的神情就和現在一樣。
從那之後張大就知道,這個將軍之女並沒有看上去那麼堅不可摧,一切不過是被一路推搡著,被迫成了這副模樣。
孫均張大兩人沒在姚魚兮這裡獲取到線索,隻好先行離開在尋馬跡。
路上,張大開口問“怎麼樣”
孫均撫這刀“嘴嚴,心眼多,是個不怕死的。”
“……”張大肘了肘孫均,半開玩笑“她當然是個不怕死的,你知道她是誰嗎?”
“……”
孫均沉默,但腳上的路程沒停
“……她”
張大唉呀一聲,岔開話題“甭管她是誰了,趕緊想想自己的命吧”
“……”
酒莊裡的魚兮看著天上的高高掛起的月亮
她抬手,張開五指想要把整個月亮都抱住
殘留得月光穿過指縫,照在魚兮臉上
喝了沒發酵完全的烈酒,酒量實在是裝不下
少女揚起嘴角,嘿嘿的傻笑“可真像一壇上好的酒啊”
該死的人都死了,下一個也該她了吧
這邊兩人失去信任,再次被關了起來。孫均為了再次取得信任,對張大使了罐醋之刑
這一切都在姚魚兮的計劃之內
“依秦檜那種人,秉持這寧可殺錯,不可放過的思想,你們要活著回來,很難。”姚魚兮在出發前夜分析“唯一的突破點就是親兵營副統領,孫均”
“丫頭,你要怎麼保證他從姚家軍出去這麼些年,不會同化”
“……”姚魚兮沉默
是的
她無法保證,也不敢保證,不能讓大家抱著未知麵對死亡。
姚魚兮閉上眼睛思索,再次睜開後已經想好退路“沒錯,我們都無法保證孫均現在究竟還是不是當年的兵仔,這個需要有人去探個虛實。
但是,最後他會想明白的不管他到底是不是,所有的線索都會聚集在我的身上,屆時必定會有人孤身過來見我,到那時候大家……就能休息了”
……
牢房裡,兩人難得能坐下來仔細聊聊
張大把接下來的計劃全盤托出,隻因孫均被推動不再是獵物,獵物與獵人的身份轉換也是計劃的一環,但前提是,他還保留著最初的信仰。
他們都在賭,這不是一場簡單賭局,這是人心的博弈。
說完這一切,張大的心情無比放鬆,是終於完成任務的釋然,是即將麵對死亡的放鬆
張大又提起了兩個時辰前問的問題“你知道那酒莊的……”
“我知道”
張大問題還沒問完,孫均便答了出來
“姚魚兮”
“姚凱將軍的女兒,姚魚兮。意思是如魚得水的意思”
孫均不僅答出來了,還把姚凱當時選的寓意也給說了出來。
張大倚靠牆,無奈的笑了“看來不止是我們賭對了,就連那丫頭也賭對了”
孫均記性特彆好,到現在他都能記得那個酷暑和她
小野花與小魚壺……
………………
姚魚兮一人支著窗台站著,垂眸盯著地板,聽到門吱呀被推開才抬起頭
“看來我賭對了”,說著便走到櫃台把一壇滿是泥土的酒壇過來
“你能來,說明張大已經死了,而你也取得了秦檜的信任”
說話間,姚魚兮已經倒好酒,一雙同樣滿是泥土的手端著酒碗遞到孫均麵前
由於上次的失足,這次孫均很是謹慎
姚魚兮淺笑“放心,胡花酒越陳越香,年數越短胡椒地椒麻味就越大,越刺鼻。這是老酒,經過時間的沉澱,留下的濃厚的醇香”
兩人對坐,彼此無話。
安靜的讓姚魚兮有些恍惚。
像是完成任務後的安逸,像花開前的蓄力,像太陽準備破雲而出的一鼓作氣,像雷雨前的寧靜
也像是死亡的倒計時
“給你講個故事吧”姚魚兮麵對安靜的環境還是有些坐不住
“我給你講老姚和小姚的故事”
老姚有個大兒子和一個小女兒,有個相愛的妻子。
但是呢,妻子在生產時難產死去,大兒子又在戰場中被敵人殺死。
家裡隻剩下苟延殘喘的老姚和正是叛逆的小姚。
小姚那時愛上了釀酒,老姚就遠去西域為女兒找來各色香料。
後來呢,老姚又長了些,擔心女兒婚嫁大事便在營中挑了個樣樣好小兵仔。小姚不願意,一氣之下離開了家,在外麵開了酒鋪。
世事難料,老姚被奸人所害,兵營也被居心叵測之人接走,和老姚一起出生入死的嶽將軍也遭遇同樣的下場。
小姚知道這其中一定有貓膩,於是乎處處留心,最後確定了罪魁禍首就是當今宰相秦檜
酒鋪生意好,漸漸成為酒莊,小姚的隊伍也逐漸壯大,同時刺殺計劃也接近尾聲。
“你就一定要殺了秦檜,哪怕丟了自己的性命”坐了這麼久孫均開口
“我不是一定要秦檜死!”姚魚兮憤怒的瞳孔變圓“嶽將軍死之前留下的那一百零一個字的詞,我要讓它留在曆史的長河裡,我要讓世人都知道。”
“我不能讓秦檜死,我要讓他活著,我要讓他活著受世人的唾罵,我要讓所有人都記得他!”
“我的計劃就是這些”姚魚兮主動碰了他的碗沿“祝你……長命百歲”
“真是可惜了這壇女兒紅,打開就喝了兩碗,當初沒挖出來是打算一切都結束了,大夥兒一起喝的。”
“真便宜你了,喝了這麼好的酒”姚魚兮神情逐漸傷懷“算了,再不喝就都喝不到了”
高樓之上,宰相被孫均架著刀,向眾人背誦嶽將軍留下的詞
“鵬舉絕筆,以明心跡。……”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聲音由近及遠,再到無限
終於完成了,這首詞不會再消失在曆史的長河中了。
終於可以離開了,終於可以渾身輕鬆的離開了
再活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了吧
可就在關上門等我一瞬間,宰相握著孫均的那把刀刺向了自己的心臟。
看著他倒下,姚魚兮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讓世人記住《滿江紅》就已經足夠了。
孫均彎腰俯身去聽宰相的話,全然沒注意到悄聲上來的鄭軍,姚魚兮立刻回神但已經來不及抽出藏在腰間的短劍,生生用身體擋住致命一擊。
孫均將她靠在一邊,解決完過來查看魚兮的傷勢
姚魚兮按住孫均止血的動作,聲音沙啞“能讓那首詞傳下去我已經到極限了,我不知道結束後我還做什麼”
“活下去,還有好多事情可以做。你可以把酒莊開到京城去,你可以繼續釀酒,你釀的酒是我喝過最特彆的……你還可以遇到良人,兒孫滿堂。”孫均手上動作沒停,生怕下一秒這條脫水的魚就會在他麵前咽氣
姚魚兮自認為不是個愛哭鬼,但此時已經吧嗒吧嗒地掉這眼淚珠“我已經沒有親人了,讓我去陪他們吧”
傷口粘上鹹鹹的眼淚,劇痛無比,仿佛那一刀切除了整個心臟。
“祝你……長命百歲……兒孫滿堂”
一把火燒了他們軀殼,燒了他們的痕跡,但燒不掉舍生取義的精神。
漫漫黃沙中,孫均護著懷裡姚魚兮,隻求離開這裡保她一命。
快馬顛簸,風沙滿天。
風吹開了少女的衣襟,裡麵椒枝混著胡椒顆粒,儘數跌落。
〔一身胡花香氣來,終得一席枯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