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18日，夏。

“高主任。”

“小江，這麼早就來學校啦？”

“嗯，過兩天就快開學了，我來收拾收拾宿舍，”江棲寒一臉平靜，“順便看看分班情況，免得開學時太慌亂。”

“那正好，”高誌明揚了揚手裡的文件，“我正要去通知欄那兒貼分班表呢，剛翻了翻，A班頭一個就是你小子。”

A班，江棲寒停在原地，在心裡無聲念了一遍。

“那高主任您忙吧，沒事我就先……”

“來來來，小江，陪我走一趟，過會兒有點事要問你。”說著，高誌明率先走下樓。

“……嗯。”江棲寒默默跟在後麵。

好吧，又來一個，都怪那家夥，自己一了百了走得乾脆，麻煩全算在我身上。

正值半下午，八月的烈陽倚在空中，外麵暑氣蒸騰，學校裡人不多，大多是快開學的高三生。

通知欄那邊沒什麼樹木遮擋，此時在太陽底下，鋁合金的欄杆被陽光照得刺眼。

江棲寒默默停在陰影與陽光的邊界，正想說高主任您忙吧我在這站會兒，卻猝不及防被塞了一疊文件。

“小江，幫主任把這些表給貼了，”

高誌明笑眯眯道，“你們年輕人手腳更利索。”

江棲寒：“……”

彆當我不知道上學期那個在學校門口一腳踢趴來鬨事的混混頭子、嚇跑一乾混混小弟的人是你。

皮孩子也沒你腿腳利索吧。

他將紙張卷了卷用一隻手拿著，另一隻手接過磁釘，跨步向前。

背後高誌明還在不停嘮叨：“記得要貼齊啊，慢慢來，按順序貼，不要……”

通知欄前幾框裡是一片紅彤彤的喜報，江棲寒目不斜視地走過光榮欄，停在空白處。認命乾活。

按照廬城一中的傳統，高三一般都會根據高二的期末考試成績重新再分班。

今年廬城一中高三一共16個班，文科6個班，理科10個班，同時文理科各設有一個尖子班。

廬城一中沒有專門的複讀班，像江棲寒這樣的複讀生，一般都會在高三正式上課前兩個星期時，來參加一中為他們準備的摸底考試，以便讓一中了解複讀生的水平，再將其分班。屆時，複讀生們將直接和應屆生一起上課，備戰高考。

江棲寒對自己的水平還是很有底的，但考試的時候他的狀態到底還是沒能完全調整過來，因此他也不敢肯定自己一定會分在尖子班。

何況一中作為重點中學，應屆每年也會出許多優異的學生，還有不少像江棲寒這樣想要衝擊清北等重點名牌大學的複讀生。

臨近開學，幾乎在家悶了一個暑假的江棲寒決定提前來學校看看，換換心情，以迎接接下來的校園生活。

然後就碰上了高主任，然後就被抓來做苦力。

他很快將這幾份文件依次張貼在公告欄，稍稍後退確認是對齊了，又走上前，順利的在第一張分班表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便帶著剩下的磁釘去找高主任。

也沒有關注自己班裡還有哪些人，至於後麵班級分班情況以及一些安全注意事項等等更是一帶而過。

……

“之前我就想找你聊聊了，但忙著開學考之類的事宜，一直沒時間，今天剛好碰上了。”

“小江啊，”高誌明在一張辦公桌後坐下，努力地組織著措辭，“嗯…你覺得…”

“高考是什麼？”

★

“到了到了，我到宿舍門口了。”

尹煋掛斷電話，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提著大袋剛從超市買的東西，大步向不遠處站在宿舍樓下的一對中年夫婦走去。

“買什麼東西非得現在去超市啊？”尹媽在樓下等了半天，這會兒看見兒子，忍不住抱怨，“磨磨蹭蹭的。”

“額，就……突然想吃零食了嘛，你看我都好久沒去過超市了。”

“哼。”

“好了好了，”尹煋向一旁的尹爸使眼色，嘴上安撫著尹媽道，“讓您受累了，我們快上去吧。待會兒我來收拾，您跟爸就在一旁好好歇著。”

接著，他順手將購物袋掛在放置在旁邊的黑色行李箱的拉杆上，然後麵不改色地將其單手拎起，率先走進樓道口。

“……哎，”尹媽還準備說些什麼，結果看到尹煋手上拎著的行李箱，便改口道，“你那箱子裡全是書，讓你爸來拿，你換個輕點的。”

尹煋隻是朝她笑笑，又把行李箱向上舉了舉，表示毫無壓力。

正值半下午，樓道裡、走廊上的燈都還未開，而外頭陽光燦爛，哪兒都是明晃晃的，這時走進來，讓人不免覺得有些昏暗了。

可尹煋走在裡麵，隻覺得處處熟悉——一切還像當初那樣，一切還是當時的景象。

走過宿管的門房，一直向前走，然後左拐、上樓、再右拐……一步一步，逐漸接近那個仿佛閉著眼都能走到的令人懷念的目的地。

他在一扇房門前停下，將從宿管那拿來的、一直攥在手心的鑰匙伸進鑰匙孔，慢慢轉動，然後輕輕將房門推開——

★

江棲寒徑直走進宿舍，拉出行李箱，將從家裡帶來的複習資料拿出，一本本擺在已經清理乾淨的書桌上，碼放整齊。

接著他掏出一些雜七雜八的小物件，準備放進抽屜，卻在拉開抽屜時愣住了——

裡麵放了一盒酸奶，酸奶下還壓著什麼，大概是一個信封。

江棲寒皺著眉將酸奶和信拿出來，轉過身，才發現對麵的床上已經鋪好了被子，桌子什麼的也打掃乾淨了。

宿舍今年來室友了？

江棲寒漫不經心地想著，隨即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將信和酸奶放到對麵桌上，又自顧自收拾自己的東西去了。

走出宿舍樓時，夜晚已拉開序幕，原先鋪滿了半邊天空的雲彩，這時也已臨近尾聲，隨著太陽的降落而逐漸被風吹散。

江棲寒站在原地，微微抬頭欣賞了會兒晚霞，等那抹雲徹底消散了，才將帽簷扶正，邁步向前，準備回家。

學校這時候已經沒什麼人了，空曠的路上隻有少年一個人在走。

從背後看，少年身上穿著的款式簡單的黑色T恤和牛仔褲，很好地勾勒出其單薄而又修長的身影。

夜幕降臨，路燈自他身後依次亮起來，延伸至遠方。晚風吹拂，將遠處喧鬨的帶著人間煙火氣息的各種聲音一並送來。而江棲寒仍是一步一步的，安靜地走著，隻餘身後映在地上的影子，調皮地從這個路燈下晃悠到另一個路燈下，逐漸拉長、又逐漸變短，樂此不疲。

夏夜的街道總是人滿為患。

餘熱尚未散儘，人們便走出了呆了一整天的空調房。老人、小孩、學生、上班族，或是夫妻戀人、或是家人朋友，三五成群，呼前喚後，熱熱鬨鬨地走在街上。

或許夏天就是這樣的一個季節吧，雖然炎熱，但人們就喜歡聚在一起，擠擠挨挨的，有說有笑的。很少有一個人落單的。

江棲寒小心地避開人流，從一個又一個閃著霓虹燈的招牌、店麵前走過，然後在公交車站順利地上了車。

車上人不是很多，江棲寒在後排隨便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後帶上耳機，隔絕了周圍一切嘈雜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Once upon a time there was a little prince who lived on a planet that ......”【注1】

彼時車廂內的燈尚未全部打開，因此車內有些昏暗，光影與黑暗交錯，蒼白的光線各自交雜，切割出一塊塊隱秘的昏暗而令人心安的小小空間。

江棲寒靠在座椅上，看著車窗外光怪陸離、霓虹色彩，任憑臉上被光線、陰影各自放肆占據，他也沒有去阻止，而是一動不動，像是中世紀被精心雕琢的雕塑，隨人塗抹。

在這寧靜的氛圍裡，思緒不自覺地回溯。

“小江啊，你覺得……高考到底意味著什麼？”

耳機內的聲音未能阻止大腦的發散，發生在下午的對話緩緩舉起長矛向他進攻，而他事不關己似的站在一旁，漠然地看著這場不見血的廝殺。

“咳咳，老師沒彆的意思，你也不用多想，我隻是關心一下，小江你……是不是對高考太過緊張了，所以才……”

回憶見縫插針，漸漸與耳機內的話語重合。江棲寒索性將耳機取下，緩緩閉上眼，如看客般回顧著當時的景象。他記得當時自己說，高主任，我知道了，我會克服這些問題的謝謝您的關心……

沒有人會知道，他疲憊地想，這終將是一個永不被揭露的秘密，我從來不會因為一場考試而害怕，即便是高考，我隻是…在為一陣風的離去而難過。

如果他知道一朵花的凋敗會來得如此突然，令人無法設防，他想他不會期待這朵花的生長，他會避免將這顆種子埋進土裡。【注2】

就像是在高二的那場考試裡，他是真的睡過去了。然後可能會因為考試失利而懊惱一段時間，但接著一切都會重回正軌，日子平平淡淡地過。現在的他或許已經去了大學，或許仍會在高考中出現意外而暫留原地……至少，風不曾從他的世界掠過，他也不必為此緬懷，甚至……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隨風離去。”

小小的昏暗空間，從未停止運動的細微浮塵因一句低喃再次上下紛飛，產生不為人知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