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青衫頭一回遇見顧阿九,是在熙和六年的秋天。
時維江州的仲秋,空氣中都泛著令人窒息的潮濕,陰雨連綿了近一旬,都沒有停歇的趨勢。
小院中的滑膩膩的青苔無邊際的蔓生,臨河的酒家樓上懸著的青旗,軟軟地塌在雨裡,匾額上也膩著了一層薄黑,與上麵的字暈染成了一片。
這是越青衫被貶官到江州的第二年。
熙和五年的春天,他因為上書直陳,觸犯了當朝新貴,昔日探花郎,翰林編撰,本可以青雲直上,卻一朝被“流放”到這偏遠的江州。
越青衫如往常一樣一手撐著油紙傘,一手提著長衫,熟稔地拐進小巷子,低著頭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水窪。
突然,聽到一陣琵琶聲,叫他頓住了腳步,心弦一顫。
“晚霽微雲出岫,煙柳試將水叩。疊翠更翳翳,杳靄流玉點晝。洇透、洇透,一水淥波並藕。”
是當年京城最流行的調子,嬌媚婉轉的聲音唱著的,正是他當年寫的那一闕《如夢令》。
叫他不得不想起來當年的那些意氣風發。
越青衫突然覺得喉頭哽咽。
他抬眼看去,再走兩步便是自己的住所,而這位小娘子,應當是自己的鄰居?
他這些日子忙於一件錢糧官司,早出晚歸,竟也沒留意到這件事。
屋中的娘子似乎是心有靈犀一般。
映入越青衫眼底的是一隻素白的手,撐開了窗戶。
娘子烏發鬆鬆挽成朝雲近香髻,上麵隻彆了一朵簡單的珠花,不施粉黛,卻也顧盼生輝,一雙眸子中瀲灩著湖光山色。
她抱著琵琶,朝著越青衫頷首:“越府君安。”
即使是官話,也能辨得出京城的口音。
越青衫有些遲疑:“娘子識得我?”
小娘子施施然地將琵琶放在一邊,“妾喚作顧阿九,從前在京城的玉春樓。”
玉春樓,京城最聞名的勾欄風月所。
她這麼說,便是回答了越青衫。
越青衫雖為官持正,但從前得意時也會與兩三同僚去玉春樓這樣的勾欄之地聽曲作詞,顧阿九認識他,倒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我聽你雖唱得時《如夢令》,但曲中卻無輕快之意,反倒時平添了幾分哀怨愁緒?”越青衫想起了方才聽到的曲子。
顧阿九頗是自嘲地勾了勾唇,語氣淡淡:“無他,感懷身世往昔罷了,越府君見笑了。”
越青衫輕輕“嗯”了聲,“感懷身世?可否一敘?”
“妾本汴京人士,因在家中行九,故而取名為阿九,因略會幾聲琵琶,也曾名動汴京一時,後來年歲漸長,便為自己贖了身,拿著剩下的錢,一路南下,落腳到了江州。”
越青衫一壁聽著顧阿九敘述,一時入了神,提著長衫的手也鬆了下來。
顧阿九,又何嘗不是另一個越青衫?
也曾名動一時,如今卻同樣寄寓江州。
“為何不去吳越之地,偏偏選了江州這陰濕之地?”越青衫眉心微蹙,問道。
顧阿九這次沒有先回答他,隻是笑吟吟地指著他的肩頭,說:“越府君的肩頭都被雨水打濕了,若是不嫌棄,不若進來一敘?”
越青衫眸光一偏,果然,肩膀處衣裳的顏色要比旁的地方深一些。
於是點了點頭,“有勞顧娘子。”
顧阿九挑起門簾,接過越青衫手中的油紙傘,利落地抖了抖上麵的雨水後,將其放在牆角,又拿出一方乾淨的棉布,遞給他。
這才道:“於越府君來講,今日或許是第一次知道我叫顧阿九,但於妾而言,早在熙和三年的春天,妾便見過越府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