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下，商黎手撐著樹乾，牙齒不自知地咬住下唇，視線裡，杜雲河遠去的背影都漸漸模糊起來。
複活之後，商黎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真切地感受到50年時光是多麼的漫長。
在她的記憶裡，杜雲河一直都是那個跳脫明亮的俊秀少年，他會穿著白襯衣為她拉手風琴，要她唱歌給他聽；會小心翼翼地來拉她的手，不讓他拉他就裝生氣，讓他拉他偏又臉紅。
商黎突然就想起杜雲河向她表白的那一天，也是在這樣的天氣，這樣的一棵大樹下。
他說：“我不在乎姐姐愛過多少人，因為他們都不會比我更愛你。我一定能和姐姐走到最後，白頭偕老。”
他們在一起一年多，如同杜雲河承諾過的一樣，他的愛，熱烈而完整。
可是後來，他確實陪她走到了最後，陪她治病，寸步不離地看護她生命中的最後時光。
是自己先走，沒能陪他到白頭。
“商商，你……”身後傳來嶽恒的呼喊。
商黎猛地回神，匆忙擦去臉上不知何時已爬滿的眼淚，清了清嗓子：“怎麼了？”
嶽恒見她臉色不對，下意識關心：“你怎麼了？怎麼眼睛腫了？”
“可能，上午太累了吧。”商黎吸吸鼻子：“有什麼事嗎？”
“哦，飾演虞老將軍的老前輩到了，榮導他們都在呢，嵐姐讓我喊你過去，繼續討論。”
虞老將軍……商黎一震。
莫不是，她要和杜雲河，演祖孫？！
走進討論室，導演榮暉、編劇孫震，還有幾乎整個劇組的演員都在，足見杜雲河的資曆與地位。
商黎一進門，榮暉就招呼她過去：“杜老，這就是演您孫女的演員，您先認識認識，她叫商黎，人漂亮，演技也好。”
杜雲河微笑的表情猛地怔住，商黎深呼一口氣，強行鎮定著走上前，露出笑容：
“杜老，您好，我叫……商黎。”
“你、你叫什麼？”杜雲河眯起雙眼，想要看清楚眼前的女孩。
商黎聲線微微發顫：“商黎，參商的商，黎明的黎。”
“杜老，杜老？”榮暉見杜雲河情緒不對，好奇不已：“您怎麼了？”
杜雲河回過神來，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沒什麼，就是覺得這個小姑娘，挺……眼熟的。”
“害，不是您一個人這麼覺得，我第一次見她也覺得眼熟。”榮暉應和道。
商黎垂下眼睛，榮導今年也已年過五十，他的小時候，原先的自己也確實還活著，難保他沒看過自己的作品。
“您放心，您在劇組所有事我都一定照顧到位，有任何事您一定隨時跟我講。”
寒暄許久，榮暉、孫震帶著一幫子人終於戀戀不舍地走了，臨走還囑咐商黎組裡的人照看杜雲河。
“這杜老是誰啊，榮導這麼厲害的人都對他這麼尊敬？”一個演配角的年輕女演員疑惑道。
另一個大些的女演員低聲朝她解釋：“孤陋寡聞了吧。殿堂級的老前輩，人到中年就拿滿了國內所有的大獎，牛逼到不行。近幾年聽說年紀大了，不常出來拍戲。
劇組居然把他都請來，看來這個組我真是進對了。”
“這麼厲害！”年輕女演員驚訝不已：“那我真是撿到寶了。”
“可不是嘛。而且我聽說，杜老年輕的時候有個愛人，感情超級好，可惜紅顏命薄。結果，杜老愣是一輩子沒娶妻生子，就守著那段愛情呢。到現在網上提起來都說杜老是世間罕見的癡情男人！”
商黎倏地一震，看向杜雲河，卻恰正對上他看過來的目光。
她心頭一顫，趕忙錯開視線。
杜雲河，你可真是個傻子啊……
一整個下午，商黎都有些不在狀態，就連俞嵐都看了出來。
以為是上午強度太高累著她了，俞嵐在晚飯前就宣布今天的討論結束，讓眾人回去休息。
嶽恒本想等商黎一起走，商黎卻被杜雲河給叫住了。
商黎讓嶽恒先走，自己留下來。
麵對杜雲河，她很難平靜下翻湧的心緒。她的名字和她的臉，杜雲河也不可能不好奇。
“小商，你是……哪裡人啊？”杜雲河語氣輕柔和善，帶著些世事的滄桑。
“我……”商黎一時竟不知怎麼開口。
實話實說，杜雲河能相信這世界上有死而複生的奇事嗎？可即便不說，以她如今的樣子又能瞞得過他多久？
“我、我是秦城人。”最後一個字說出口，商黎已忍不住哽咽。
“秦城、秦城……”杜雲河念叨著，突然表情一遍，驀地捂住心口。
商黎嚇了一跳，趕忙上前扶他：“杜老、杜老……”
“杜……雲河，雲河，藥呢？”
杜雲河從口袋裡拿出一粒藥乾咽下，被商黎扶著，靠在沙發上，可他的表情確實前所未有的滿足。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商黎淚眼婆娑地看著他：“你怎麼知道是我？就不怕隻是個同名同姓，長得相似的人？”
“嗬。”杜雲河搖頭輕笑：“你什麼樣子，我從來不會認錯。”
“那你就不害怕，怕我是個鬼啊。”商黎沒忍住地逗他。
“我記了你五十年，五十年啊。每一天我都幻想著能有奇跡發生，讓我能再見你一麵。現在這一天真的來了，我又怎麼會害怕呢？”杜雲河道。
商黎聽得心酸：“你是怎麼搞得，身體這麼差，我一走，你就不聽話是吧？”
“老了嘛。”杜雲河像個頑童般給自己辯解：“總有點兒這了、那了的基礎病，就是高血壓，心臟有點兒小毛病，沒什麼大事。”
“你倒是看得開。”商黎斜睨他一眼。
杜雲河溫柔地看著她，神情寵溺：“我看你現在健健康康，年紀輕輕，真好。人間呐，挺美好的，我也舍不得。”
“你看，當年你嫌棄我比你小，可現在，我比你老咯……”
商黎卻沒心思聽他的玩笑，雙眼一熱，看向他已混沌的雙眸：“為什麼……不結婚啊？”
杜雲河一愣雙眼望著遠處，似乎在回憶著這五十年悠長的人生與歲月，直到過了許久，才終於倏爾一笑：
“也不是故意不結，就是……再沒遇到個對的人了。”
“你也彆有負擔，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以前的事兒，都過去了。你還年輕，讓人看出什麼，對你不好。”杜雲河聲音似乎在壓抑著什麼：
“以後在片場，咱們就是朋友，彆露餡兒了。”
他一邊說，商黎的眼淚就一邊瘋狂地掉，在他說完最後一個字，商黎終於忍不住，緊緊捂住嘴，低聲痛哭，不敢發出聲響讓人聽見。
都說這個世界上最痛苦地莫過於物是人非，可商黎今天才知道，原來時過境遷，一個人是一個人非，會讓人的心這麼疼。
杜雲河喟歎一聲，伸出手，想要像年輕時那樣擁抱自己的愛人入懷，可終究，還是將手落在了她的肩膀，輕輕拍了拍。
“彆哭，彆哭，人到了這個年紀，什麼都能看開了，除了生與死，一切都不是大事。”
杜雲河偷偷拭去眼角的淚珠，隨即故意提聲玩笑道：“哎呀，我突然想起來，我現在可算是你爺爺呀，哈哈哈，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商黎正哭得難受，被他一下子搞得差點兒嗆住，又氣又無奈地咳了兩聲，卻到底是破涕為笑了：“你真是……老了也這麼不著調！”
無論怎麼樣，杜雲河相認後，商黎的情緒好了很多，也再沒有了心事重重的樣子，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劇本討論中。
終於，一個星期後，虞婉儀的第一場戲開拍。
第一場就是演兵場練兵的情節。
化妝室裡，商黎剛換好鎧甲，剛趕過來的榮導就直搖頭。
“不行，還是太漂亮了，之前不是說好不上妝的嗎？”
一旁的化妝師也很無奈：“榮導冤枉誒，我還沒給她上妝您就來了，粉都沒打呢。”
“嘖。”榮暉皺著眉發起了愁：“倒不是說女將軍就不能漂亮，但就是這膚色一看就覺得假。”
“這樣，你給她上點兒黑粉，不能這麼白著。”
接著又問商黎：“塗黑粉你可以接受嗎？”
“當然！”商黎沒有任何猶豫，為了角色做任何合理的改變都是應該的。
化妝師是負責給女演員化妝的，手頭沒有備黑粉，還是現去借了男演員的妝造黑粉，好一通忙活，才給商黎畫出了個風吹日曬的妝容。
“行，不錯。”榮暉很滿意：“至於五官嘛……能有傾國傾城的美人，怎麼不能有傾國傾城的女將軍啊，是吧？”
商黎和化妝師都忍不住笑起來。
到了片場，武指便開始教商黎招式以及和演士兵的群演們套招。
作為將軍，虞婉儀的主武器是紅纓槍，即便隻是道具，對於一個沒有練過武的女孩來說終究還是偏沉的。
榮暉和武指本來也沒打算打戲讓她自己打，可商黎上手卻是又快又準。
本來隻是先試拍一場，和商黎對戲的是專業的武行演員，見她每一招都接得極為順暢，不經意就帶上了試探的招數。
他見商黎舉槍襲來，身形猛地如靈猴般閃避開槍頭，舉手成爪，向商黎背後掏去。
商黎一眼看穿他的意圖，腰身一扭，一手撤回槍身，隨即借勢將槍尖頂地，腳尖輕點發力，騰空而起，順著紅纓槍一個半空翻身，落回地麵，長|槍在手中舞出一個槍花，直指武行的麵門！
她甚至還穿著鎧甲，甚至還沒吊威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