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月 元宵 “你自己……(1 / 1)

胖子阿萊 玉琥珀 3779 字 2024-05-01

“你自己說你能不能做到?你說能不能嘛?”換了線,阿萊一進車廂就聽到一個穿著白色菱形格子羽絨服的女人正在連連發問,她前麵坐著一個穿著藍色校服的小男孩,大大的腦袋,臉上掛著鼻涕泡,弱弱地抽泣:“不能。”“媽媽相信你能做到,隻要你願意,是吧?”女人接著打開練習冊,翻到某一頁給小男孩看:“你看,就這一頁,做完它,晚上就有手機玩。你不是很想玩那個蛋仔派對嘛?它等著你呢。”小男孩嗚的一聲哭了,鼻涕泡因為受到突然而來的震動碎裂在空氣中。

“行,你哭會,哭完咱們接著聊。”女人不慌不忙,從購物袋裡抽出一張麵巾紙,遞到小男孩麵前。小男孩接過紙巾,仿佛要把這輩子的眼淚鼻涕都用在這張紙上:“媽媽,我還要紙。”

阿萊靠在車廂門,竟然有一絲羨慕這個孩子,有媽媽接送,作業有媽媽幫忙盯著。她小學那會看到作業就跟見到熟人一樣,班級表彰大會當天順便發的暑假作業,假期第三天她就寫完了,第四天她已經在水泥地上和鄰居的小孩在跳皮筋上大戰了三十回合,她也確實見過開學當天班裡有一兩個男生完成不了暑假作業,被老師提著耳朵關心詢問。小阿萊在電視上看到步步高點讀機的廣告,發現原來媽媽還可以陪著孩子學習,有一回她假裝不會組詞,追著爸爸問。爸爸的學曆也不高,語文又最差,硬著頭皮給她翻《新華字典》。阿萊享受了一晚上的親子學習時間,發現花的時間是她平時寫作業的一倍,之後她還是自己和作業打交道,一群朋友還等著她去巷子裡玩跳房子。

小男孩的哭聲漸漸停了,阿萊這才注意到他背上的書包,小烏龜背的是龜丞相級彆的殼,書包的拉鏈勉強拉上,看上去像自助餐吃多了快要嘔出來又硬吞下去的一張嘴。

現在的小孩作業可真多啊,阿萊心想。上回她還看到兩個穿著校服的孩子坐在車廂裡,旁若無人地寫作業,還有上上回,一個小男孩趴在車廂裡補作業,因為褲子太緊從腰上滑了下來,屁股縫就這樣暴露在眾人眼下。阿萊起初被嚇了一跳,到了單位趕緊拿出蒸汽眼罩敷眼睛。直到有人敲了她的桌麵:“來上班還是來度假啊?”一拉眼罩,老登那張烏黑發亮的臉就映入眼簾,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她。

想到老登,阿萊就頭疼。每天折磨她的不隻有做不完的表格,還有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領導。都說領導非常人,阿萊起初以為是非常人之能力,現在她知道還可能是非常人之品性。

“阿萊,到啦。你還可以再早點,我7點就到了。”一推開辦公室的玻璃門,老登抬頭看了蔚萊一眼,打了聲招呼,低頭繼續刷著手機。

“領導早。”阿萊扯扯酒窩,把包包放在桌上,往下伸手按了主機的開關鍵,抽出收納架上的記事本,在紙上刷刷刷地寫下今天要做的清單。

你當然早,就住在單位對麵的小區,走過來10分鐘就到了,能不早嘛?阿萊心裡懟著老登,麵上一點看不出顏色,這都是和老登相處一年學下來的本領。

幾十平方米的辦公室,這會就來了兩個人,一個是老登,一個是蔚萊,單位規定上班時間是8點,老登為了能在單位內部APP上發布最早的動態,7點就在辦公室候著。他習慣端起搪瓷茶杯漫不經心地準備喝茶,又恍然大悟地感歎:“哦,還沒加水!”一般蔚萊就要接收這個信號,從鍵盤上收回手指握拳放鬆,雙腿向前一蹬,從椅子上離開,走到茶水台拿起水壺到過道上的公共飲水機接水,順帶聆聽老登的感謝:“哎,你要去啊,我還想著我去接。”阿萊笑笑不說話,轉身不看老登那張賤兮兮的臉。

“阿萊,你這衣服不錯啊,比之前好多了。”沒有緊急工作的時候,五十歲的老登就會和年輕小姑娘品鑒時裝,“這工資沒白升哈。”喝了一口高山茶,老登挑了眉眯著眼睛又在蔚萊身上來回打量。

阿萊剛到這家單位,還是冬天,起初沒有明確的崗位職責,她主要發發東西和整理辦公室。為了做事方便,阿萊每天都是套著衛衣和闊腿褲,既保暖又顯瘦,穿到起毛球或者領口變鬆了,就洗乾淨打包寄給飛螞蟻做公益。誰知入職一個星期,老登就鄭重其事地要給她上一節職場美學課:“咱們這工作要接待很多人的,你每天穿得跟個大學生一樣,怎麼行?你看看我,我的衣服都是特地從商場上挑的,牌子來著的。我知道,你剛畢業,也沒啥錢,但現在衣服也不貴,你看看小紅書,不是有很多啊呸主教彆人穿衣服嘛,免費的資源你不學習學習?”蔚萊在學校裡做慣了好學生,最聽不得人催她做事,那個周末就跟她爸借了1000塊錢,坐著公交車去了最近的服裝批發市場,買了兩套職業套裝,一套酒紅色,一套黑色。

掃碼結賬的時候,服裝店的阿姨堆著笑容和她說話:“小姑娘穿我們這的衣服真精神!做銷售的吧,哎喲,我們鄰居孩子就是做這一行的,現在都能交首付了!”

休完周末,阿萊周一淩晨五點就失眠,早早起來梳妝打扮。她的編發技能還停留在小學階段,頭發從高馬尾拆成散發又梳成半公主式,本就乾燥的發尾在塑料密齒梳下產生劈裡啪啦的靜電,活像物理課上老師做的靜電吸紙實驗,折騰了半個小時,她還是放棄編發,用梳子沾了沾水,重新把起飛的發梢熨平。

“你看,這就對了嘛!”在老登眼裡,用珍珠發夾彆住側邊頭發,穿著職業套裝和白色尖頭高跟皮鞋的蔚萊還算差強人意,他提出了一點建議做參考,“有什麼不懂的多問我,年輕人,什麼都要學哈!”

蔚萊如釋重負地呼了一口氣,悻悻地坐在位子裡,在沒人注意的地方,悄悄地把腳從高跟皮鞋裡抽了出來,阿萊生了一雙厚實的羅馬腳,這會腳掌已被尖頭鞋壓縮成希臘腳,兩個大腳趾的邊緣隱隱作痛,估計是被第二腳趾的指甲邊磨破皮了。

“阿萊,那個禮品簽收表做好了嗎?”老登搖晃著頭,濃密的頭發因為多日未洗已凝結在一起絲毫未亂,接著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口高山茶,茶香溢滿周圍。

“好了,已經發到你的釘釘了。”

“你要調好邊距嘛,不然打印出來就變成兩張紙了,多不好看!我打出來了,你看看。”

蔚萊起身走到旁邊的打印機上取出A4紙,放到老登麵前。

“編輯一條信息,今天就讓他們領完,沒領完就不管了,我們拿來充公。”這次單位給大家發的是手工蛋黃酥,一人兩盒,保質期隻有三天,今天正好周五,要是沒拿走周末放在這裡基本就壞了。老登每次都以節約糧食為名把來不及領走的食品福利發給辦公室其他人,還有他自己。蔚萊起初不敢拿,幾次後發現也沒人來找老登補領,她也照做了。

溫馨提醒:大家早上好!元宵節給大家準備了手工蛋黃酥,請於今天下班前到行政辦公室領取,每人兩盒。蛋黃酥是手工製作,不添加防腐劑,保質期為三天,請及時領取並食用,過時不候,謝謝!

給這段文字首尾配上玫瑰花,老登就轉發到內部群裡。過了不久,三三兩兩的同事結伴來辦公室領取。

“你最近怎麼變漂亮了!”

“幾天不見,氣色更好了!”

“怎麼保持身材好幾年都這麼苗條勒?”

“我這高山茶,兒子暑假旅遊給我從廈門帶的,也不貴,幾百塊一斤。”

每來一群人,老登就從他的社交庫裡調出一段話和人嘮磕。他舉著搪瓷茶杯,靠在皮質單人椅上,悠然自然。

“簽名在這。”蔚萊指了指A4紙上某一處,接著把兩盒手工蛋黃酥遞到了對方手裡。

“咦?沒找到我的名字呀?”阿海的手指在簽收表上滑上滑下,又翻到背麵,愣是沒看到自己的姓名,抬起頭問蔚萊。

“噢!是這樣的,嗬嗬。”老登從座位上起來加水,聽到阿海這麼一說,轉過身把手搭在阿海肩上,像是一位慈愛的老大哥,“阿海,你來我們單位多久啦?”

“我年前來的,快兩個月了吧。”突然被問這個,阿海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這就對了嘛,咱們單位啊,有三個月的試用期,沒有轉正的人還不能領禮品哈。不過,我看你踏實,早晚也是要過試用期,這樣吧,我這份給你了,咱哥倆一人一盒。”老登順手就把蔚萊桌上的一盒手工蛋黃酥拿給了阿海。

“這多不好意思啊,領導。”阿海恍然大悟地大笑,拿著手工蛋黃酥笑著走了。

這家夥還真敢拿。阿海後腿一出門,老登就收住了笑容,又掛上原來那張烏黑發亮的臉,一邊扣著右臉的痤瘡,一邊走回位子上。

“欸!阿萊,剛剛那盒手工蛋黃酥是你的吧?哎喲,我想著多照顧年輕人,順手就拿錯了,要不,我給你一盒?”老登原本靠在真皮單人椅上,想起什麼吃驚地坐直了。

“沒關係的,我減肥呢。”辦公室這會就蔚萊和老登兩個人,雖然她低著頭在看名單,但是阿海和老登的一切都聽進了耳朵裡。

“我就知道,現在的小姑娘都怕胖,哪像年輕小夥子,吃得跟牛一樣多。既然你要減肥,我就不難為你了,我老婆正好愛吃這口。”老登緩緩地用嘴吹開了茶杯湧上的熱氣,頭也不抬地說著。

阿萊從前隻吃過她媽給她寄的軒媽蛋黃酥,這種老字號的手工蛋黃酥還是來這第一次見,中秋節那會單位也發過,她按照在家裡的習慣,給自己泡了一杯普洱,咬著油香的蛋黃酥,軟糯的夾心餅皮還沒下咽,老登就走到她麵前提醒她:“上班期間,不能吃零食。”蔚萊那會已經入職半年多了,看到隔壁辦公室也有人時時吸著奶茶,分著餅乾,這才敢大大方方地吃起下午茶。老登這麼一通教育,她把剩下的蛋黃酥趕緊塞進嘴裡,差點沒噎死,跑去洗手間洗手。她在心裡想著怎麼跟領導道歉,結果那天下班她彙報完工作進度,看見老登卡在左邊門牙縫裡的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