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店的每一天,顧江橋都非常難捱。
人在無事可做的時候,恐懼,以及對周圍一切的懷疑,會被無限放大。任何一點低落的情緒,都會如同掉落在宣紙上的一滴濃墨,迅速且不可挽回地暈染開。
腦海中怎麼可能沒有出現過“被感染”這三個重若千鈞的字?看著新聞裡那些可怕的數字,心裡背負的壓力爆炸式增長。
安裝一個攝像頭,讓覃深得以“監視”自己,不僅是為了讓他安心,也是為了叫自己不要糾結多想。至少,不要叫覃深擔心的話,他也要儘力保持與平常無異的狀態。
他對自己說,哪怕是騙一騙自己沒事的,也決不能陷入驚慌。
農曆新年,他和覃深是在視頻中一起過的。這時,疫情的爆發擴散已經到了讓人恐慌的地步。後來正式發了聲明,倡導大家不要流動、就地過年,民眾心中的畏懼更是到了一個新的高峰。
覃爸爸覃媽媽打電話來,叫他們顧好自己,覃媽媽很是嚴肅:“你和橋橋就在家待著,彆去外麵亂竄啊,實在要出門,千萬注意戴好口罩,彆嫌我嘮叨,這可不是小事!”
“知道啦。”覃深沒和父母說起顧江橋在外隔離的事情,自己知道這個消息後都難過成那樣,他們要是知道了,反倒增添擔憂煩惱。
除夕夜,電視裡放著春節聯歡晚會,歡快喜慶的表演卻掩蓋不了大家心中的隱懼。覃深一個人,也沒心情張羅吃的,隻煮了半袋速凍水餃,麵前擺著和顧江橋視頻的手機,一口一口慢慢吃著。
他問:“你都看我吃半天了,你的晚飯呢?不是說一個小時之前點的餐嗎?”
顧江橋趴在床上,下巴墊著枕頭,眼睛微眯,懶洋洋地:“好像挺多人在這家酒店隔離,大家都回不去,年夜飯就都盼著酒店餐廳提供了,也許是他們一時忙不過來……”
“所以說,住在酒店根本不安全,”覃深放下了筷子,皺著眉頭同顧江橋說理,“我就叫你回家隔離吧,酒店那麼多人來來往往的,說不定你房間隔壁就住著一個潛在感染者……”
說完才反應過來說錯了話,覃深閉了閉眼:“呸呸,不至於這麼倒黴……”
顧江橋覺得覃深這愣愣的樣子尤其可愛,笑著說:“好啦,我幾乎不出門啊。飯菜和日用品都是放在門口的,等他們按門鈴提醒我已經送到之後,我會等夠半小時再去拿,拿回來之後還要用酒精消毒。這還是你上次叮囑我的,每天和我強調不下十遍,我沒忘。”
“哪有那麼誇張……”覃深撇撇嘴。
酒店的確接待了不少隔離的客人,因此為他們所準備的年夜飯自然也豐盛不到哪裡去,幾塊紅燒魚、幾塊燒雞,寓意年年有餘、新年有吉。從沒有哪一年,人們這樣相信著年夜飯桌上事物的美好寓意,期盼著這可怖的陰霾能過去,迎接一片萬裡湛藍的天空。
十二點一到,新年的鐘聲敲響。然而,這一年,覃深看著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跳轉至四個“0”,頭一回生出迷惘與無措。
會變好嗎?新的一年,真的會好嗎?
“彆哭,”顧江橋說著,覃深才知道自己已不知何時流下眼淚,“新的一年,一切都會好的。等我回家。”
等我回家。覃深想,這真的是世界上最溫柔的四個字。
*
好像有什麼變了。聽到“我要和你縱欲至死”這樣的話,覃深心中不免咯噔一下。倒不是潛意識的拒絕,而是感到意外。
悄然之間,顧江橋變得異常熱烈,表達欲望直白露骨,不容拒絕地向他索取。
顧江橋的手摸進了覃深衣服裡麵,順著他的腰線往上,卻又想到自己剛從外麵回來,一時間動作戛然而止,他把人放下,說:“我還是先去洗個澡……”
覃深點點頭,但轉念想到顧江橋在外麵大概一直沒能休息好,他不能跟著一起隨心所欲。
“你去洗澡,我去廚房做飯,吃完飯先安安穩穩睡上一覺……”覃深一麵說著他的打算,一麵觀察著顧江橋的表情。
顧江橋顯然是不樂意。他往後退了幾步,靠著牆壁站定,抱臂說:“你不是問我現在最想做什麼嗎?怎麼又不準我做了?”
他可以將重音放在了“做”字上,兩頰的肌肉緊繃著。
覃深在心中歎氣,理智道:“可彆和我說你現在精力充沛,我從監控裡看到你每晚都睡得不好。終於回家了,先補足睡眠,這樣不是挺合理的嗎?”
顧江橋張了張嘴,滿臉不悅,並不想配合覃深的安排。
覃深無法,隻能換個角度:“我每天擔心你,睡得也不安心呀,我累了,我們先休息一下,好麼?”
顧江橋的神情也略有緩和之意,覃深於是再做出讓步,半遮半掩含羞道:“晚上再說,你想怎樣,我都不攔你……”
顧江橋直直盯著覃深,在他的眼神中確認他所說的,半晌,挑眉說:“那就這樣說定了。”
隨著浴室的門被關上,淅淅瀝瀝的水聲響起,覃深按著砧板出了神,恍然覺得,他好像給自己挖了個大坑。
再聽見浴室門開的聲音,他轉過頭,本想說午飯還要等等再好,誰知回頭正撞見顧江橋,這人大剌剌地赤著身體,渾身還散發著浴室裡帶出來的熱氣,慢悠悠地從客廳經過。
“呀!你怎麼不穿衣服”覃深不由得驚呼。
顧江橋低頭看看,給自己丟下鍛煉半個月之久後的肌肉狀態勉強打了個六十分,覃深想看又偏要忍住不看,他索性朝廚房走進了兩步,不甚在意地開口:“我沒拿換洗的衣服進去,隻能直接到房間裡穿了。”
“那,那你就不能叫我給你拿嗎?”雖說並不是沒有見過,更親密的接觸也有過了,可散發著荷爾蒙的身體如此直接正對著他的眼簾時,覃深還是紅著耳根,彆開了臉。從眼前一晃而過的肌肉仿佛自帶粘著力,要黏住覃深的視線。
“我叫了啊,你沒聽見。”顧江橋心中惡劣地嗬嗬兩句,看來睜著眼說瞎話也不是很難嘛。誰讓覃深剛才拒絕了他,他就這麼出來溜一圈,就不信覃深不臉紅心跳。沒錯,他就是故意的又怎麼樣!
“啊?”覃深有點心虛,摸了摸鼻子,自己的確是沒聽到,他掩飾地清清嗓子,放過了這一話題,“好吧,應該是抽油煙機的聲音太大了。你快去穿衣服,馬上吃飯了。”
他沒看見的是,顧江橋在他背後得意地笑了。
兩個人,四道菜,且都還極其紮實的葷菜。排骨豬蹄,炸魚牛肉,顧江橋聞到食物氣味的一瞬間就忽覺腹中滿滿。
“酒店送餐不能有這麼多肉吃吧?”覃深夾了一大塊豬蹄肉到他碗中,又誇道:“說起來真要謝謝社區的工作人員!大家都是無必要不出門嘛,這些生活必需品都是誌願者收集了采購意向,給我們挨家挨戶送過來的!”
顧江橋客觀道:“現在這個情況,他們的確幫了我們的大忙。”
覃深的眼睛亮亮的,盛滿了期待,身體稍往前傾,問:“好吃嗎?”
顧江橋點頭笑了笑:“當然,你做什麼都好吃。”
這話其實是不乏給覃深戴高帽的誇讚,可他樂得聽,被誇得有些飄飄然。他頗為得意地“嗯”一聲,說:“那你多吃點。”
顧江橋眉心微蹙,夾菜的動作頓了頓,而後,仿佛下了多麼大的決心一般,擱下了筷子,認真地看向覃深說:“有一個事,我還沒和你說過。”
“嗯……嗯?”覃深歪著頭,輕輕眨動眼睛。
“其實我不喜歡吃這個,”顧江橋指了指眼前這碗肉香濃鬱的排骨,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又緩緩舒展開,“味道很好,隻是我不太喜歡吃肉。”
覃深驚訝得張開了嘴,有些低落,隻訥訥應了一句:“啊……”
原來顧江橋不喜歡吃紅燒排骨。以前,覃媽媽問顧江橋想吃什麼,顧江橋的回答讓他以為他們偏愛同一道菜,看來並不是啊。
這種在選擇中被遷就的感覺本該是讓人感到高興的,可覃深仔細想想,忽然覺得喪氣。
就好像,自己一點都不了解顧江橋。顧江橋能數出他的喜好和習慣,他卻對此知之甚少。
他曾也患得患失地懷疑,顧江橋對自己的心意是否真有那麼熱烈深重。而事實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他,連這個問題都要質疑,多麼沒必要。反倒該好好審視一下自己對顧江橋的了解。
既然是平等相愛的兩個個體,就不應存在著任何偏頗。
“當然,隻是沒那麼喜歡,你不要覺得有心理壓力。我對吃飯這件事本身也沒多大要求,果腹而已,再者,如果我選紅燒排骨能讓你更高興,那這個選擇對我來說也有了意義,這不是好事麼?”
顧江橋夾了一塊排骨到覃深碗裡,笑眯眯地說:“我隻是想告訴你,我足夠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