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快要結束的時候,覃深想宿舍的被窩總算能暖和一點,卻沒能想到他會失去這份工作。
餐廳被人舉報,查處之後才曝光,原來老板授意主廚在飯菜裡放了不少對人身體有害的添加劑。如此一來生意做不成了,餐廳倒閉,覃深帶著行李回家。
覃深提出他會自己找新工作,覃爸爸覃媽媽驚訝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搬家後,他們注意到覃深的話越來越少,當是小孩子離開長大的地方難免舍不得,不料進入社會不到一年時間,他的性情會發生這麼大的變化。
“你們不用擔心,”覃深控製自己不故意去看父母花白的雙鬢,他微笑,試圖讓父母放寬心,“我都快二十歲了,總得靠自己。”
“況且以後,你們還得靠我呢。”覃爸爸覃媽媽聽到這句話頓覺慰藉,眼淚止不住往外湧。
新工作很快找到,依然是沒什麼技術含量的活計,食品廠的流水線工人,工資少得有點可憐,不過好在工廠包吃住。覃深打包行李又一次離家。
工作任務繁重,每人每天有必須完成的指標,覃深剛去那兩天跟不上周圍工友的速度,進度遠遠落在後麵,晚飯後和其他需要加班的同事一起,被車間組長守著,拖到十二點才算完。
早上六點起,六點二十早飯,六點半開工,下班時間依照當日情況而定,下午六點往後順延。這樣的日子每日重複,每個月隻有半天假。
根據工友們的經驗之談,覃深把兩個月的假期並做了一天,打算在這一天回家。
他到父母經營的那家小便利店去找人,本意是給他們一個驚喜,卻也因此正遇上有顧客對父母惡語相向。
“憑什麼?出了你們店我就發現我東西不見了,一定是在你們店裡丟的,你們得負責吧?”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踩著拖鞋,語氣不善,指著人大聲喊。
覃深見不得父母低聲下氣地賠罪,頭要低到地上去的模樣。然而他也學聰明了不少,知道這時候最忌諱的就是衝上去和顧客硬碰硬。
“這位客人您好,”覃深推門進店,眼神冷冷的,但強扯笑容,顯得難免突兀,“我是店主的兒子,有什麼事和我說也是一樣的。”
顧客見麵前這個說標準普通話的年輕男孩鬆了一大口氣,順而說:“你來負責解決再好不過,我和你爸媽交流也太難了,都說的什麼呀,根本聽不懂……”
“對不起對不起——”覃爸爸低頭道歉,出口帶著濃重的鄉音,很是局促。覃媽媽坐在一旁矮凳上,低垂著眉眼,不發一言。
覃深賠笑,聽這位並不禮貌的大叔發完牢騷,查了店裡模糊還有點卡頓的監控,發現事情並非大叔所說那般。
他所說丟失的那台智能手機,從店內監控來看,直到他付款走出店門,都一直塞在他的褲子後口袋裡,露出金燦燦的一角。
覃深內心嘲諷,故意顯擺成這樣,小偷不找你找誰?
他保持著很淡的笑容,說:“這位客人,既然您也確認了監控,這件事和我們店似乎沒太大關係,您看?”
大叔哼一聲,在這個年輕人麵前不得理,便也無話可說,怨氣重重地走了。
覃深和人交涉,覃爸爸覃媽媽縮在後麵,不再說話。
覃深說:“爸,媽,你們不能一個勁給他道歉呀,人弱被人欺。有時候咱們是反抗不得,但也不要憑白無故受人欺負啊。”
這話說得他自己都矛盾。
他自己不也是個弱的麼?沒學曆也沒長處,在廠裡少不了挨罵,車間組長斥責他白長手腳乾活不麻利已是常態……可他什麼都做不了,隻能點頭,答應下回一定改正。
從前他在沿河街做個小霸王,嘻嘻哈哈地有人追著走,是因為那些孩子願意和他一起玩。進入社會,人家才是霸王,他隻有被指使被命令的份。
“深崽呀,”覃媽媽麵色泛黃,雙眼下是厚厚一層黑眼圈,一開口說話就咳嗽,聽聲音是重感冒,“爸爸媽媽不中用了,連個普通話都說不好,客人不願意給我們好臉色也是常事。”
“常事?”覃深怒,“平時你們都受這種委屈?這個店開著倒讓你們受罪了!”
這話一出口,他也自覺說錯了,他不該否認父母苦心經營這麼久的事業。覃媽媽聽他這樣說,竟瞬間來了眼淚,垂頭捂臉,悲戚地哭了起來。
覃爸爸給她遞紙巾,手指上包著好幾個創可貼,手背上也有剮蹭一類的傷。
覃深心中大驚,騰地站起來往父母身邊走近幾步,不可置信道:“還有彆的什麼事,對不對?你們倒是和我說呀!”
覃媽媽悲不可遏,索性將紙巾壓在雙眼之上,細聲說:“深崽,彆怪我們……”
覃深不覺也濕潤了眼眶,說:“沒有,我沒有怪你們的意思。”
又轉了視線去看覃爸爸,殷切盯著他的眼睛,才換來他一聲沉痛的歎息。覃爸爸繼而解釋道:“深崽,是爸爸媽媽的錯,遇到事情沒和你說一聲,也是怕你受不住……”
“你舅舅,他上個月和人在棋牌室起了衝突,回到家裡向我們坦白,他竟前前後後在外借了不少錢,如今擔著債還不上,想問我們借錢先解燃眉之急。等人追到家裡來我們才知道,怎麼是燃眉之急?因為他借的不是正經錢,那可是高利貸啊……他怕追債人連帶著教訓我們,開著車就跑了,然後……就在路上撞了人……”
“我當時就不應該默許了他去外麵打牌,”覃媽媽的聲音有些抖,“他那天還喝了酒,醉駕逃逸,這是天大的罪啊!”
覃深有如雷擊,怔在當場,半天沒回過神。他不在家這兩個月,居然……
父母都在流淚,覃深想哭卻也不敢哭了。他吸了吸鼻子,咽下一口氣,小聲地,想將事情具體問個清楚:“那,現在怎麼辦?”
“你舅舅肯定是要坐牢的,就是沒判呢。對方家屬見咱們家這情況,同意事故賠償款分期償還。可是……”覃媽媽倒在丈夫懷裡,放聲痛哭,終是將這許多天的不知所措哭了出來:“他欠的帳,我們不得不還,又哪裡來的錢還呀……”
糾結小舅到底為何欠下這些錢已無意義,覃深想,小舅不是多麼徹底的壞人,他做錯事受懲罰天經地義,但他們作為家人,卻也有不得不做的事。
“總會有錢的。”覃深不知這句話安慰誰的成分更多,他還沒能接受眼前這複雜的情況。
“哪裡有錢?”覃爸爸摟著妻子,抬頭看覃深,黝黑的臉上布滿皺紋,表情動作間更刺得覃深心痛,“不瞞你深崽,這個便利店的生意很不好。爸爸媽媽跟不上城裡人的節奏,不管是說話還是做事,不能叫客人滿意,客人隻會越來越少。我們已經在考慮,要不要乾脆賣掉這家店,重新找點彆的活計……”
早期準備這家店時,覃爸爸覃媽媽是下了決心的,花了不少錢。全盤出手這家店,也算能得到一筆錢,多少還上一點債。
“賣吧。”覃深都不免訝於自己此刻的冷靜,他必須冷靜,他環視店內一圈,很快便決定道:“得賣。”
覃爸爸望著仿佛刹那成長起來擔責任的兒子,閉著眼點點頭。
便利店賣了出去,住的那套小舅早些年買的房子也賣了出去。覃深一家搬到了郊區,租住在一幢舊房屋的頂層,四十平米的房子,幾乎所有東西都擠在一起。
為了不讓利息滾得更多而儘快還錢,一家人拚命工作。
覃媽媽拾起多年前的老手藝,買了一台二手縫紉機,通過好心的街坊鄰居介紹找到了服裝廠外包的活,哼哧哼哧在家踩著踏板。
覃爸爸想去工地,但覃深不準,好不容易找了個看大門的工作,做起了停車場的保安。
覃深自認年輕體壯,隻要肯付出力氣就能賺到錢。白天,他在離家不遠的郊區開發工地打工,晚上,他騎著樓下大爺便宜賣給他的破自行車到夜宵一條街去,在燒烤攤乾雜活。
每天醒來的那一刻,覃深都覺得腰酸背疼,腦袋嗡嗡作響。
因為疲倦,他放棄了生活中所有多餘的事情,放鬆娛樂、交新朋友、聯係舊友……他的人生好像停止了,時間向前走,可他卻走不掉。
他已經二十歲了,是一個得擔負起家庭責任的男人,他得帶著父母走出眼前的困苦。
他隻在偷偷看照片的時候容許自己做個能放肆哭泣的小孩。初中拍畢業照那天,除了班級集體照,他和顧江橋還有一張合影,離開鎮上以後,他時常將這兩張照片拿出來看。
他在班級裡人緣極好,拍集體照那時,班主任老師都用他來做合照口令:“覃深今天帥不帥?”同學們或是調侃,或是羞澀,有說“帥”的,還有人回答“特彆帥”。
照片上的顧江橋比他矮上一個頭,笑得乖順,被他摟著肩膀直接僵硬得不動彈,但能夠看出來,那時候,顧江橋和他的開心,都是真心的。
就像現在,看著照片的他,也是真心笑出來的。他希望,在他不知曉的地方,顧江橋也能這樣真心實意地快樂。
他用長滿了厚厚的繭的手,在照片背後寫下這樣一段話。
【如果可以,我下輩子還想再住沿河街。木門老舊,陰冷走廊連接兩間屋。一間住著爸媽,一間住著我。樓下住著顧江橋,打雷下雨天,如果他害怕的話,我就叫他上樓來睡,我們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