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十九歲的夏天(1 / 1)

這個世界有時太過無情無義,上一秒剛在心中許下一個願望,下一秒,他就用最殘忍的方法告訴你,你配不上。

回到家裡把崽崽安撫睡著,覃深唯恐顧江橋當時淋過那一場雨會感冒,破例進了二樓的廚房,熬煮薑湯,盯著顧江橋喝過才準他睡。

顧江橋進房間睡覺之前和他說晚安,他滿腹心事,扯出來的笑有點生硬,呆呆地回了晚安二字。

他本以為當晚會翻來覆去睡不著,可躺到床上不過多久便睡意襲來。睡是睡了,卻沒有一夜好夢。

覃深被迫在夢裡回顧那些千瘡百孔的記憶,眼前時而閃現那個油膩膩且憋悶的餐廳後廚,倏忽飄過一把染血的刀,過後又是移動板房裡他用儘全力對著嘶吼的那些人。

是潮濕的、堅硬的、再清晰不過的傷痛。

*

離開小鎮後,覃家父母帶著覃深來到小舅覃致遠所在的城市。

小舅在張偲他爸張老板的公司工作,因知道當時入職是賺了自家姐姐幾分麵子,在公司絲毫不敢放鬆,久而久之便有了些積蓄。

據覃深所知,小舅是個徹頭徹尾的單身漢。

一個在被送去工作前可以說是不務正業的年輕男人,自然守不住一丁點存款。覃深一家來找小舅,很快便發現他業餘酷愛打牌,不僅喜歡打,關鍵是還有得一副好手氣,鮮少輸牌。

覃媽媽一萬個不同意自家弟弟愛這一口,軟硬兼施,卻是沒有一點效果。

小舅堅稱,他是“和朋友玩一玩愉悅身心”。

覃媽媽當然不信,每天晚飯時候少不了念叨幾句牌桌有害無利,直到小舅說在牌桌上認識的朋友可以給覃深介紹一個好工作。

離開學校後,覃深不止一次向父母說明自己不準備再讀,更希望可以“早點學會一門能在今後養活自己、也能贍養你們的手藝”,這是他的原話。

覃家父母不是為難孩子的性情,經此變故後也不欲強迫覃深,便同意他找個學徒工先做著。小舅的朋友正是介紹了這樣一份正中覃家父母下懷的工作——某家生意火爆的餐廳後廚學徒。

覃深對於以後要做什麼並無計劃,離開小鎮後滿心悵然若失,小舅帶著他出門下館子三四次也不見他欣喜,不解其中深意:“覃小深,你有什麼情況啊?要不和我說說?我好歹也是你舅舅,人生經驗比你豐富……”

“彆吹牛了,”覃深一口氣連在菜單上劃了兩個肉菜,勢必要讓他舅的錢包出點血,“我覺得無聊不行嗎?到了新環境,不給我熟悉的時間?”

覃致遠一眼看出覃深在裝呢,這孩子從小到大就愛扯胡話,在他麵前說的真心話簡直屈指可數。

不過覃媽媽囑咐過他不要逼急了覃深,他轉而調侃道:“無聊什麼?我在你這個年紀每天高興得不得了,早戀,打遊戲,和朋友軋馬路……你說這些事哪一個無聊?”

覃深不理他,鄙夷道:“您還早戀?也難怪,肯定是那時候異性緣就散乾淨了,不然現在怎麼一朵桃花也沒有……”

覃致遠聞言抿了口水,嘗到口中燙了舌頭,才發覺那是剛上桌用來洗涮碗筷的開水。覃深並沒多想,隻以為小舅單純在惋惜他的單身生活。

覃爸爸覃媽媽拾起老夥計,打算在小舅租住的小區外那條街開一家超市,每天忙著看鋪麵,精打細算地,沒功夫在意兩個混小子。

而在被小舅帶在身後胡吃海喝不知多少天後,覃深發出抗議,催促小舅幫忙詢問合適的工作。

小舅叱吒牌館,不負所托,不出三天就帶回家好消息。

“那家餐廳生意好,招挺多年輕小夥做學徒工,包吃住,覃深隻要收拾東西過去就行。我牌友認識那裡的一個廚師,已經打過招呼了,保證關照覃深!”

覃爸爸喜不自勝,為著淘氣兒子總算有個著落而開心,覃媽媽自此也沒再說過不準小舅在下班後外出打牌的話。

覃深收拾好行李到餐廳後廚報道,開始了他以為會是人生中最艱辛、實則在他人生中辛苦程度壓根排不上號的大半年學徒時間。

餐廳後廚火氣繚繞,油煙嗆人,身為學徒工,要聽從師傅的話隨叫隨到,什麼雜活都得做,手腳不麻利的時候免不了一頓嗬斥。

覃深過往雖然是招搖的性子,可人在屋簷下不能不低頭的道理,他很清楚。

頭一個月,師傅對他基本沒什麼好臉色,總將“嚴師出高徒”的期許掛在嘴邊,正值夏日,覃深每日汗流浹背,手背、手臂上被油滴、熱水燙出不少水泡疤痕,苦不堪言。

也是在那個環境下,他學會了抽煙。

一起在後廚學徒的與他年齡大多相差無幾,一日他提著冰袋想給自己降降溫,走進樓道才發現窗口圍著三四個和他住同一間屋子的年輕男孩。

“覃深,熱得不行了吧,快過來休息休息。”

“剛你被李師傅罵得那麼凶……我都嚇死了。”

“來一根嗎?”

有人向他友好地遞出一根煙,遠遠就聞見一股濃鬱的煙草味,是那種最辛嗆刺激的廉價香煙。

“我不會。”覃深搖頭,眼神有些飄。

“哈哈哈,這玩意兒哪裡需要你會與不會啊?”那人轉頭和其餘人調笑,又慫恿覃深:“你隻管試試,你拿到手裡、抽到嘴裡就會了,這東西絕對能讓你放鬆不少,我保證。”

那人朝他擠眉弄眼,覃深被說動,接過一支煙。

有人湊上來給他點火,覃深學著記憶裡夏天時,總是坐在沿河街街尾小道上乘涼的那位老煙槍大爺,用力嘬上一口,火星引燃煙絲,帶著辛辣的煙草味直襲,覃深被嗆得咳嗽。

有人笑他這幅反應,還有人鼓勵他:“簡直是無師自通啊,我第一回抽煙的時候可沒你這麼上手快啊……”

覃深望著指尖夾住的那隻香煙,一點煙霧飄飄嫋嫋的,引他出神半天。

學會抽煙後,比起真正讓那些煙草侵入他的肺,更多時候,他會點著一支煙,然後盯著煙頭放空大腦。

隻有在這時,他才能有片刻屬於自己的時間,而不是在意父母每日晚上打來電話關心他有沒有惹出事端,更不用顧及自己笨手笨腳惹得師傅真生氣了把他掃地出門,又讓父母失望傷心。

他偷偷回過家一次,本是打算給父母一個驚喜。

父母資金有效,放棄超市,選擇新開了一家小便利店。

那天在便利店門口,他看到父母親拿著小舅換手機之後送給他們的智能手機在自拍,他聽見覃媽媽問覃爸爸:“我是不是看著老了很多……”

那天他轉身就回了宿舍,晚上語氣輕鬆地打電話回家問候父母,照例隔著電話和小舅鬨了兩句。

因搬家匆忙暫未穩妥安頓,十九歲潦草度過的這個夏天,覃深覺得自己應該長大了。

男孩終究長大,由此以往羞澀遮掩的生理問題也隨之變得稀鬆平常。

後廚十幾個學徒工包食宿,夜間都睡在一間二十幾平米的出租屋裡,上下鋪的床,反倒讓覃深在離開學校後第一次體驗到了集體生活。

夜很漫長,宿舍裡於是誕生了兩個娛樂項目。

一個是看片。年輕氣盛的小夥子聚在一起,和彼此分享自己心目中最愛的是哪一部。

覃深也被拉著和他們一起看過幾回,可屏幕中粗暴野蠻的撕咬在他看來算不上親吻,白花花的□□交疊,視覺衝擊並沒有給他帶來興奮,相反是意興闌珊。

覃深後知後覺自己對這些事不感興趣,或者說,他對男女尋歡並不感興趣。

偶爾也會跳出自我控製,想起他與顧江橋之間那個淺嘗輒止的吻,恍然明白當時是如何一回事。他不拒絕,其實也是接受。

另一個則是無厘頭的侃天侃地。

一眾人話說自己是如何度過的人生前十幾年,又是怎樣來到這裡,說起過去三四句不離臟字,聽得覃深興致索然。

一回有人問起覃深為何從來不談自己的事,起哄叫覃深不要欺瞞諸位兄弟。

覃深心裡不覺得和他們是兄弟,頂多是多說得上幾句話的朋友。

換做以前,他一定會把心裡所想痛快地說出來,可現在他過得相當疲憊,也不想再給好不容易對他放心的父母找麻煩,心裡話藏得嚴嚴實實。

他不想交代實話,隻說自己在學校和某位同學鬨到教導主任那裡,違反校規校紀,情節嚴重,後來搬家到這個城市,不想繼續上學所以出來找工作,三言兩語就說了個完。

“那你乾嘛搬家啊?你在原來的地方不能找工作嗎?”

“因為事情鬨得很難看,我們倆必須走一個。”覃深隻是這樣回答。

“那就是你走?都是千年的狐狸,他和你玩什麼聊齋啊?”

剛過完年不久,有人說起春節聯歡晚會上那句有趣的台詞,以為事情原委隻是兩個不良學生打架鬨大了,為覃深打抱不平:“哎,你就是太傻了,居然因為不想和那人待一個學校放棄了自己的高中畢業證,多可惜呀,這年頭多一張高中畢業證可多不少門路。”

雖然這番評論是站在覃深的角度,可說話的人心直口快沒在意,眼瞧著氣氛冷了下去,另有人找補:“其實這也沒什麼,覃深,你做這個決定也挺聰明的,至少現在你獲得了自由,不是嗎?”

眾人附和,覃深也跟著悶悶點頭。

等到熄燈後房間裡鼾聲四起,他隔著一層發潮的棉絮,躺在又薄又硬的木板上,被窩陰冷冰涼,他隻得蜷作一團留住些微熱氣。

他想,其實不對。

剛離家時,他不堪此苦,以前隻覺得讀書無趣,如今才知在外生活這般勞累辛苦,內心埋怨自己的衝動,指責自己包攬錯誤實在是傻透了。

他想象過,自己咬著牙將眼淚憋回去的時候,顧江橋會在做什麼。

因此產生的酸意煩厭壓滿胸口,有好一段時間,再想起顧江橋時總沒有好心情。

“要是他不喜歡我就好了。”

“要是他不寫那本該死的日記就好了。”

覃深這樣想過好多好多次。

可每每當他拿出隨身帶著的那兩張舊照片,內心又再也提不起半點不滿。

照片上的顧江橋軟軟笑著,乖巧地靠在他身邊,那份親近與依賴,撫平覃深心中一切褶皺,不可抑製地心軟下來。

是了,他自小無論做什麼總是自願,沒人可以逼他,身邊人都再清楚不過這一點。是他自願保護顧江橋,哪怕因為要承擔的後果難過,也不必後悔。

繞出與自己較勁的那個圈子,總算釋然。

至於搬家之舉,他姑且能算聰明,卻也的確愚蠢。

他的聰明在於讓顧江橋留在鎮上,繼續做單純鬆快的學生,不用像他現在每天疲於工作更看不見未來如何,至少保留了兩者之一。卻蠢在高估了自己,自以為能習慣搬家後的生活,自以為能舍下顧江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