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深過上了規律吃飯的生活,作息時間調回了以前那一套。
早上,他和顧江橋會和平共用浴室的洗手台,對著同一麵鏡子刮胡子,毛巾並排掛著,漱口杯擺在一起。
顧江橋準備早餐的時候,覃深會陪崽崽玩一會兒。
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忙碌的,當時從酒館前老板那裡接崽崽時說過要做個好主人,可惜這個目標完成得有點表麵。
顧江橋搬來家裡隻半個多月,崽崽倒表現得更喜歡他一樣。
早餐永遠是粥搭配其他各類串場嘉賓,晚飯頂多是熬得更香醇的粥再加幾樣小菜。
顧江橋煮粥也能煮出十足花樣,紅豆薏米粥,燕麥小米粥,蓮子赤豆粥……覃深表示反抗,但都被顧江橋以“先養一段時間胃”為由駁回。
覃深轉變革命道路,轉而提出他偶爾也想吃點好吃的,說完又要找補,澄清自己沒有嫌棄顧江橋廚藝的意思:“隻是因為好清淡,不是說你做飯不好吃,是我喜歡的口味和這完全不一樣,老吃這麼寡淡無味,就膩了,你懂嗎?”
顧江橋揣著明白裝糊塗,和覃深打太極,著實是無聊的對話:“也可以稍微換換口味,不過,你覺得什麼才好吃?”
“比如酸辣粉啦,麻辣小龍蝦……”
“辛辣不行。”
“那或者燉肘子,不然炸雞呢……”
“油膩也不行。”
“啊呀!顧江橋!”覃深來脾氣了,早忘了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心裡提醒自己的,要心平氣和慢慢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要不餓死我算了!如果你明天早上再弄這些給我吃,我不吃了!”
多幼稚,還學小孩子鬨上絕食了。
顧江橋真沒想到自己還有要哄覃深吃飯的一天,頗無奈地長舒一口氣,妥協道:“那明天夜宵給你做紅燒排骨,行不行?”
小的時候,覃媽媽一道紅燒排骨可以哄到覃深做任何事,如果哪一天覃媽媽這招不管用了,把覃深塞到自己家,換奶奶給他做一碗香氣四溢的紅燒排骨,又能把人哄得服服帖帖。
實在怪癖,顧江橋當時想,世界上原來真的有人可以愛紅燒排骨到這個程度。
長大之後的現在,顧江橋本也隻是半憶半猜地拋出這個誘餌,誰知覃深摯愛不改,依然會因為“紅燒排骨”四個字兩眼放光,魚兒樂得上鉤。
“那說好了,”覃深撓撓懷中貓咪的頭頂,學它發出“呼嚕呼嚕”愉悅的氣聲,又說,“你可以多放一點糖,我喜歡甜的。”
顧江橋自然知道覃深愛這道菜的口味,不用他說也知道。
小時候,他總疑惑,覃深為什麼會認為紅燒排骨是甜口的。後來發現,覃媽媽做紅燒排骨的時候,覃深總站在她身邊,催她多放糖。
顧江橋問他,既然喜歡酸甜口,為什麼不是愛吃糖醋排骨,覃深很是不屑,當時回答的是——“因為糖醋排骨放了醋,酸。”
顧江橋不理解,這算什麼理由?明明在他嘗來,覃媽媽和自家奶奶做的糖醋排骨也是甜的。
後來他明白,很多事情不需要理由,沒有因為所以。
反而總是些旁觀者認為荒誕古怪的情況,局中人才懂其中邏輯,眾多無理事端,無非是任性為之,又離不開情之一字。
就如同顧江橋其實一點也不喜歡紅燒排骨,尤其是介於酸甜和鹹鮮的“覃式紅燒排骨”,可每回拿了獎狀回家,覃媽媽喜笑顏開地問他想吃什麼好吃的做獎勵,每一次,他都會回答,“紅燒排骨”。
覃媽媽笑說家裡這倆孩子真是感情好,愛吃的菜都一模一樣。
顧江橋不愛吃這道菜。可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
*
第二天打烊時間一到,覃深非常有乾勁地打掃起了衛生。
店裡新招不久的臨時工很是納悶,老板今天心情異常好,完全不同於往常示人營業式的淺笑,看來是真高興。
覃深很是期待今晚的硬菜,不僅是因為好不容易能吃上點腥葷,還有對顧江橋期待的原因在。
江奶奶做菜的手藝是一絕,小時候的乖寶顧江橋又時常幫奶奶做飯,指不定獲得了真傳,也能讓他在這麼多年以後,再嘗一嘗他心心念念的味道。
如他所期待,甚至超出了他的期待。可以說顧江橋學到了江奶奶牌秘製紅燒排骨的精髓,覃深食欲大開,食指跳躍,連吃了兩大碗米飯。
飯後的清理洗碗,覃深一概扔給顧江橋,他抱著貓坐在餐桌旁,一人一貓同時監工。
廚房頂上暗黃色的燈打在顧江橋的背影上,覃深順著這份柔意托著臉,胡思亂想到,顧江橋是什麼時候長這麼高的啊,肩膀也很寬,抱自己的時候手臂肌肉也很有力……
“啪啦——”
“嘶——”
覃深聞聲放下貓兩三步跑過去,見一隻碗摔碎在池子裡,其中有一塊碎片上還有些許血跡,顧江橋右手手指上的傷口朝外滲血。
“多大的人了,還犯這種低級錯誤。”覃深牽著顧江橋的手把他帶到沙發上,從矮桌的抽屜裡翻找出消毒的碘酒和創口貼。
“碗摔了就摔了,小學生都知道的吧,不要上手撿碎瓷片。”覃深低頭處理那個不大也不小的傷口,頭湊得離手指近了,說話時的熱氣一點點呼灑在顧江橋的指尖,有點潮濕的瑟縮感。
覃深得以近距離觀察顧江橋的手指,視線幾次三番飄到顧江橋手指上那一處紋身上。
住在一起這段時間也不是沒注意到過,起先他隻以為是顧江橋不小心劃破了手指,後來卻絲毫沒見傷口愈合的程度,便逐漸開始好奇起來。
察覺到覃深抹了抹自己指節上的紋身,顧江橋的心像是被胡亂搔了幾下,分不清是疼還是癢。
雖然刺下這個紋身的那天,他沒奢望過覃深有一天會見到。
顧江橋想,假如覃深不主動問起,他早晚也要找個理由說關於這個紋身的故事。畢竟這是他為了覃深紋的,要是不讓覃深知道的話,他好像有點虧。
好在覃深及時發問:“你怎麼想到在這裡紋身的?”
如果覃深知道這個問題將會引發顧江橋情意切切的一番剖白,他一定不會如此語氣輕鬆地問出口。
“高考結束的那一天晚上,大家終於可以拋下所有的壓力,班上組織了一場聚會,也邀請了老師。記得那天我喝了不少,借口說身體難受,就先離開了。”
顧江橋沒頭沒尾說起了高考的事,覃深正不懂他是什麼意思時,他把手遞到了覃深眼前:“然後,我找了一家刺青店,在手指上紋上了這個。”
覃深一家搬離後,顧江橋仍堅持留在鎮上,直到上完高中才離開。
高考是在縣城考的,離開謝師宴後,他在縣城裡轉了不少時間才找到一家紋身的店鋪。
當時店家見他顯然是個學生仔,不太願意給他紋身,拒絕:“同學,紋身不是什麼小事,以後你考大學還有找工作,說不定都不允許有紋身的,你知道吧?”
他點頭,說知道。
“知道你怎麼還來呢?聽姐一句勸,小孩子不要衝動……”
他把身份證掏出來給老板看,堅持道:“我已經成年了,會為自己的決定負責。”
店老板哈哈笑起來,樂不可支地說:“哎喲同學,你要不要這麼固執啊?行行行,有生意送上門來了不做才是王八蛋呢,但提前說好,一切後果自負,可彆說我沒提醒你啊……打算刺哪兒?”
他把手指遞出去,大拇指掐在某處,湊近了可以看到,那裡有一個小小的疤,很淺。
他說:“這裡,紋一個傷口,或者一圈也行,割傷那一類的。”
老板見過很多要求奇葩的客人,但紋一個傷口遮擋一個本不明顯無關緊要的疤痕,這樣反其道而行之的她還是第一回遇見。
她善意提醒:“同學,你這個疤痕本身很淡,說不準再過段時間還會自己消失呢,沒必要紋。”
“我知道,我是為了不讓它消。”
他想起覃深走後的這兩年多時間裡,為了不讓這個疤不見,小小一道傷口每每要愈合時,他便親自再補一條新的割傷,新舊傷口逐漸重合,他不肯讓這道傷好起來。
“能不能紋?”
老板啞然,心說這個看著乖乖樣的學生原來這麼軸啊,八成又是個受了情傷的。
她回答:“當然能,但是有些事我還是要事先聲明哦,手指這個部位比較特殊,角質層厚,刺進去的色料在新陳代謝的過程中會褪色,後續需要再補。還有,手指這個位置有點疼,你確定要做嗎?”
“我確定。”他義不容辭的表情讓老板都恍惚以為這是一件多麼偉大莊重的事情。
也不知道是那個老板技術好還是彆的什麼,顧江橋這道紋身的褪色不算太嚴重,隻是他心中始終介懷,總是要求到伸出手指便能看到一處的地步,前後補過好幾次色。
如今,這道紋身已經穩定下來了,顏色、狀態,仿佛真的永遠都不會消失。
“你知道這個傷口起初是怎麼來的嗎?”顧江橋似是很愉悅地回憶著,“你離開鎮上的時候給了我一封信,那張紙割傷了我。”
覃深睜圓了眼,仿佛在聽什麼離奇故事。
他被不斷朝他靠近的手逼得挪了挪地方,被動想起七年前自己做出的那些荒唐事,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留下這個傷口的原因很簡單,這是你帶給我的,有一點疼,連同這七年間我的難過一起,我永遠不會忘……當然,我也不會原諒我自己,因為我,你本該正常的生活軌跡被打破。”
實在是瘋了,覃深看著顧江橋,就算是過不去心裡那道坎,又何必留下那樣的印記?
可再一想,覃深覺得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不告而彆這樁錯在他自身,真要追溯淵源,他也是禍首。
他脫口而出一句“對不起”。
可顧江橋不讓他說,不給他任何餘地,平靜地闡述:“不要說對不起,我沒有覺得你對不起我。愛和怨是相生的,也是因為你給我的痛,我會永遠愛你。”
一番話振聾發聵,擊得覃深無處可退。
顧江橋說愛他。覃深心中都已在流淚了,但絲毫不敢在臉上顯露任何一分動搖,巋然不動的模樣,也不回應。
沒等到覃深開口,似乎本也沒有打算讓覃深開口回應自己,顧江橋在沙發上安靜坐了一會兒,然後起身走了。
他說:“我去洗碗。時間不早了,你洗一洗就睡吧,晚安。”
望著顧江橋在廚房裡的身影,覃深忽覺鼻酸。
再一抹臉,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哭了,眼淚就如同閥門壞掉的水龍頭,流個沒停。
天知道他有多想抱一抱顧江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