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顧江橋的錯。”
覃深合上日記本,手掌輕輕從純黑色的封皮上拂過,他默默斟酌了要怎樣說才能把責任全攬到自己身上。
短短幾秒,覃深最後決定的說法的確直白了點……但對古板的主任來說,正是需要這樣的說辭讓他的憤怒更上一層,才能達到目的。
“是我先勾引的他。”
教導主任果真暴跳如雷:“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事情的發展逐漸變得古怪,顧江橋猜到了覃深的意思,否認道:“不是的,是我先……”
“兩個人在這兒對暗號一樣地給我打啞迷!耍我呢?”主任簡直不敢相信執教生涯中真會遇到這麼荒唐的事,“你說你的,他說他的,那我相信誰?要說就給我說明白了!”
“我說,”覃深自己都想不到在這種時候,他居然能維持著這點可怕怪異的平靜,坦蕩得就像在說真話,“是我先起的壞心思,因為喜歡去撩撥的他。”
“彆說了……”顧江橋大吼一聲,低沉卻不沙啞,十足的渾厚中氣。覃深突然意識到,不知道什麼時候,顧江橋的變聲期已經過去了。
他用力瞪覃深,緊繃的麵部肌肉暴露了他的極度壓抑。
他赤紅著的雙眼一覽無餘,放在往常,覃深一定會拋下所有包袱去關心,但此刻他選擇了狠心無視。
在這兩個說辭矛盾、更像是彼此包庇的學生中,主任不可避免有他偏向信任的人。
他潛意識裡還是覺得有著優異成績的顧江橋不會無故如此,這個學生懂事、有分寸,不應該分不清是非對錯。另外,自己可是把下半年調任的希望就壓在他期末聯考的成績上了。
而無論從哪方麵來說都很一般,甚至在老師們中風評並不太好的覃深,似乎更符合他本人所給解釋裡的肇事者形象。
從教三十年有餘,主任相信自己的判斷,他揮揮手示意顧江橋和辦公室裡的舉報人先離開,“你們先出去,覃深留下來說清楚。”
“我……”
“出去!”主任被這突如其來的惡性事件打得措手不及,此刻對著顧江橋也沒了好氣,暴躁地將除覃深外的兩人驅趕了出去。
“老老實實說說吧,從頭反省一下自己!”
獨自麵對主任的逼問,覃深梗著脖子,不卑不亢地說著編好的瞎話:“您還讓我說什麼呢?我說過了啊,是我主動去招惹的顧江橋,都是大實話,您還想聽什麼?”
唯恐教導主任不信,覃深給這段即興編造的謊言添加細節,試圖讓其可信度更高,“我們畢竟是一起長大的,我特彆了解他,他當然很容易就被我引誘。”
李主任忍受著覃深接連吐出的那些露骨字眼,極力克製著想要伸手指著覃深鼻子罵的衝動。
他好歹穩住了語氣,說:“任何事情,你在做之前就要考慮到後果,這一點不止在學校,放在以後你進入社會也是一樣的道理!你是隻圖自己的喜好行事,但你知不知道你做出這種惡劣的事……會毀掉一個正常的、優秀的學生!”
覃深的背挺得很直,直麵教導主任的怒火。
他心想,他站出來擔下責任結果受到了這樣的指責教訓,那顧江橋呢?或許教導主任會因為成績對他網開一麵,或許也可能不會顧及這些……
他不想思考如果是顧江橋的話會被如何處理,他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覃深心裡明白,他現在所做、所說全都離譜至極,他沒有任何理由做到這一步。但是語言徑直越過大腦,脫口而出的那一瞬間才能隱約領悟到,自己心中到底如何想。
剝開一片真心,觸碰到自己曾懵懂不知的那些情愫,其餘的都不再重要。
所以,這一刻被李主任罵得狗血淋頭的覃深恍然覺得,自己是一個勇敢的戰士。
李主任將覃深痛罵一頓,然後打電話叫了家長。
覃深被罰站在辦公室的牆邊,心不在焉地想著顧江橋能不能就此撇乾淨。
匆忙趕來學校的是覃媽媽,她以為這次被叫來學校也和之前一樣,大概是關於覃深糟糕的學習態度以及成績。
當李主任告訴她,覃深在和顧江橋搞同性戀,她的眼中疊滿了驚愕。
“您的兒子,他承認自己在這件事中引導誘騙了顧江橋同學。”
覃媽媽皺著眉,不可置信地看向覃深。
“他將承擔這件事的絕大部分責任。”
教導主任決絕地給出了他的宣判。
“我和學校領導剛在臨時會議裡溝通後一致決定,此事嚴重違反校紀校規且影響極其惡劣,給予覃深同學勸退處分,顧江橋同學記大過處分。”
覃深其實料到了會是這樣的結果,可這樣的話真實聽到耳朵裡還是讓他無法裝作無事發生。
覃媽媽從進辦公室後始終沉默著,直到帶著覃深走出辦公室,她仍然不發一言。
“媽……”
覃深心不在學習,被退學一事縱使突然,對他來說也並不是多大的曲折。可這件事對父母來說,一定是巨大的打擊,沒有人會對孩子身上發生這種事無動於衷。
“你彆叫我。”
說完,她仿佛意識到語氣過重了,沉默半晌,又補道:“這事兒在你這裡到此為止,你的隱私問題我不過分追問,我們不要再談。之後到底要怎麼辦,我會和你爸商量……媽媽現在需要靜一靜,你也乖一點,彆讓我們再這麼操心了,深崽。”
覃深心中一痛,隻木訥點頭,跟著覃媽媽的腳步,慢悠悠地走回家。
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太衝動了,還無端傷害了愛他的爸媽。
他稍冷靜下來,反倒覺得心裡很亂。
好像就有一個答案在手邊,但又是模模糊糊的,他不敢伸手抓住。
回到家中,餐桌邊,隻見覃爸爸和顧江橋一坐一站,無聲對峙著。
顧江橋臉上有明顯的傷,還有幾處血汙。覃深心中一頓,驚憂想到,難道他爸打顧江橋了麼?
*
顧江橋被叫去李主任辦公室的時候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他眼睜睜看著,近段時間總膈應他的那個男生拿出了那本他無比熟悉、無比珍視的筆記本。
那是他的日記。他在其中所訴說的種種迷戀不及對他覃深心意的千萬分之一。
他下意識想衝上去奪過那本日記,出於對覃深還有這份感情的保護,這日記絕不能出現在這裡。
“主任,這就是我昨天和您說的,我要舉報高一年級有人搞同性戀,這本日記就是證據。”
顧江橋也是前幾天才知道這人為何要針對自己。
這個男生是為這段時間對自己窮追不舍的那個女生而來。隻是因為他不甘心被女朋友甩掉,於是將所有責任推到自己身上,認為自己存心破壞他們之間的感情。
事實上,顧江橋阻止不了那個女生向自己表示好感——他明確告訴過她,他有自己喜歡的人,可她並不在意。“你們沒有在一起,所以我的追求也沒錯吧”,她是這麼說的。
顧江橋從半個月之前陸續收到這個男生的挑釁和恐嚇,他本不欲將之放在心上,以為過段時間那個女生知難而退,她的前男友也會放棄找自己麻煩。
但他沒料到,這人會肮臟到偷竊自己的日記本來向他發難,簡直可鄙。
顧江橋的日記本帶在身邊,在家的時候放在枕頭下麵,上學時就帶到學校。晚上入睡前,午休時寂靜的教室裡,他在無人時偶爾記上一兩筆,卻不想被人偷走,並從這本日記裡錯誤地得出了他和覃深正在戀愛的結論。
他預備在主任殘忍地讀完日記後,承認這本日記裡記錄的一切隻是他的臆想。承認紙上所寫都是自己卑劣的幻想,不過是以後頂著意淫者的名頭罷了。
這很好解決,他不在乎。
可他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說,覃深闖了進來。
覃深不知為何,自作聰明地編了一整套謊話,將所有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勾引”、“撩撥”……顧江橋聽不下去這些荒謬的詞語,否定覃深的話。
諷刺的是,李主任居然不信他卻信覃深,他的辯駁和否認顯得太蒼白。
主任嗬斥他滾出去。他知道這時候他說什麼都沒用,也沒辦法在辦公室裡做點什麼,隻能離開。
意識到在這件事上,他做什麼都是徒勞。
腦海中有兩個他,矛盾、撕扯,暴虐瘋狂的那一個即將衝破阻礙。
他走的時候在心裡祈求覃深看他哪怕一眼,這樣的話,或許覃深可以在視線交觸的時候讀懂他的觸動和拒絕。
讓覃深免受驚擾還來不及,他更不需要覃深這樣以傷害自己為代價的保護。
可覃深目不斜視,沒舍得把眼神分給他。
出了辦公室旁邊就是一個狹小的衛生工具房,顧江橋主動朝可惡的挑事者揮了一拳,把人推進了工具房裡,隨手關上了門。
他不顧對方回擊砸在自己身上的力道有多重,他隻剩下一個念頭——讓這個人付出代價。
最後是對方先求饒:“彆……打了,停手吧,停……”
顧江橋不要命了一樣和他動手,就算他有一身打架的本事也沒用。碰上一個歇斯底裡、不顧一切的瘋子,論誰也招架不住。
顧江橋收了拳頭,不甚在意地抹了把臉上被打的若乾淤青痛處,其中好幾處裂了口子,還流了血。
那人鼻青臉腫,頹敗滑稽的樣子醜陋無比。
吃了痛,懂了顧江橋的厲害,他終於張口示弱:“哥,哥,彆打了……拿了你的日記本是我太蠢,你教訓我這一頓我保證不說出去……求求你停手吧……”
可如今不管把人揍得多狠都不足以泄火,顧江橋尤其忍受不了對方虛勢討饒的嘴臉,不屑地掐著他的脖子,觀察到他痛苦掙紮著的表情逐漸變得無趣才堪堪放手,打開工具房的門走了。
雖是上課時間,但回教室毫無意義,顧江橋給班主任發短信說身體不舒服請假提前回家。
自己必須要回家等覃深,和覃深解釋清楚,趁這場鬨劇還沒有成為鎮上人茶餘飯後的調笑談資前。
他抻長袖子擦去麵上血跡,從學校圍牆翻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