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江橋醒得很晚。
他沒想到自己能睡得這麼深。
奶奶去世後的這段時間,他的睡眠質量直線下降,一旦有什麼動靜眼睛就能立馬掀開。
噩夢也有,驚醒的時候一身汗。
昨晚父母和他把話說得很清楚了。
“最遲明天晚上,我們就要回去工作,實驗室的項目正進行到關鍵階段,我們離得遠了實在不放心。橋橋,和我們一起走吧,好嗎?”
顧江橋知道父母從事科研工作並醉心於此,儘管他們年節回家的幾率都很小,他理解也尊重他們對科研事業的濃烈感情。
但他並不會原諒他們。成長過程中沒有父母的陪伴對他來說或許不算什麼,但奶奶的晚年沒有他們在身邊儘孝,這無法寬恕。
至少,他不能代替奶奶原諒他們。
他不想離開這裡和父母一起生活,那樣他也許真的一無所有了。
留在鎮上,他還有即便沒那麼熟悉也還多少能說得上幾句話的同學,有對他很好很照顧的鄰居們,還有深哥。他舍不下。
所以他直接拒絕了父母的提議,在他們追問下去之前跑了出來。
可是從家裡跑出來之後又要去哪裡?
他站在一閃一閃的樓道燈下,恍然之間抬頭看樓上。然後他厚著臉皮敲開了覃叔家的門,在深哥房裡反倒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
早晨醒來,床上另一邊已經空了。一看手表,居然已經接近十二點了。
久睡過後的眼睛有點浮腫,顧江橋強忍著伸手去按揉的念頭,起床默默疊好了被子。
拉開門,映入眼簾的就是廚房裡覃深係著圍裙,叉腰站在煤氣灶旁邊。
“哦,你醒了啊,”覃深手裡拎著一把鍋鏟揮了揮,“超市接了個大單,我爸媽去店裡了就沒來得及給我倆做飯,我奉命負責安排好你的午飯。”
顧江橋一看覃深的架勢,猜想他大概是不會做飯的。
“但是他們都忘記了,我不會做飯啊……”
顧江橋無奈地扯起嘴角,很輕微的動作,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但沒想到覃深還真做出了吃的東西。
廚房桌台上擺著一大碗黑糊糊的炒飯,裡麵還摻雜著彆的顏色,但早已辨彆不出來是加入了些什麼食物。
其實在顧江橋的預估裡,這已經算是覃深的超水準發揮了。
覃爸爸覃媽媽很愛覃深,他們一不在家,覃深自動就會跑到樓下來蹭飯吃,他下廚估計還是今天第一回的新鮮事。
覃深做午飯給他吃,顧江橋自認很滿足了。
隻不過他還沒說話,覃深自暴自棄地解開圍裙扔了鍋鏟,端著炒飯:“管那麼多呢,餓不著就行。”
顧江橋很自覺地拿了碗筷,兩人就著這碗略顯潦草的炒飯解決午飯問題。
“也不是太難吃吧……”覃深喝了口水把最後一點炒飯送進胃裡,鹽放太多了,好鹹,但他還是為自己找補了這麼一句。
顧江橋很給麵子:“嗯……”
覃深及時注意到顧江橋應這聲的時候皺了皺鼻子,這是被鹽給齁的?
負罪感突然湧上來,那碗炒飯的大部分的確都被他分給了顧江橋。
他很心虛地把自己手裡還有小半杯的水送到了顧江橋的右手邊。
顧江橋什麼都沒說,乖乖地吃光了所有的炒飯。
*
顧江橋的爸媽終究還是沒帶走他,他選擇了留在小鎮上。
顧家父母走的那天,顧江橋起早去送了他們,回家的時候正好碰上站在他家門口的覃深。
覃深穿一件鬆垮垮的老頭背心,領口很低,棉質短褲下露出一雙細長光潔的腿。他靠在門邊,眯著眼睛犯懶。
聽到顧江橋上樓來的動靜,覃深站直了些,說:“我媽叫你來我們家吃早飯,來不?”
顧江橋的視線將覃深從上掃到下,徑直繞過他而後上樓,從他身邊經過時似是無意提了一句:“出門還是注意整理一下衣著什麼的……”
覃深頓了頓才反應過來顧江橋是指他身上這一套太隨意了。
他不滿回道:“這天氣熱成這樣,我想涼快點嘛……”
“再說,我這不是沒出門嗎?”覃深往前兩大步超過顧江橋走到前麵,扔給對方一個背影,“我下個樓叫你吃飯怎麼了,又沒給外人看見……”
這話倒是說得沒錯,顧江橋一時無言。
“你想什麼呢?”覃深回身見顧江橋停在原地愣神,不禁吐槽,“就這幾步樓梯你要走多久?我媽今早特意去市場買的大排骨,給你做了滿滿一大鍋紅燒排骨,你不是最饞這一口嗎?快來!”
最愛吃的紅燒排骨……
顧江橋飛快地眨了眨眼,輕輕地笑了一下:“來了。”
他似乎能感覺到,生活似乎在漸漸地回到正軌上去。
暑假補習班當然是不能丟下的,很快,覃深和顧江橋繼續兩點一線地往返於補習機構和家之間。
就連覃深本可以空閒的下午時間都被覃媽媽無情否決。
她把顧江橋請到家裡,拜托他每天下午帶著覃深一起寫作業。實際上,她是怕顧江橋難以適應一個人待在家裡的生活。
他們都清楚覃媽媽的出發點。
所以,在這個暑假剩下的時間裡,覃深一改以往帶著“小弟們”去遊戲廳大殺特殺的習慣,整個下午都貢獻給了顧江橋,以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高中知識點。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則已然發展到顧江橋的一日三餐都在覃深家裡吃,偶爾晚飯後還會和覃深一起出門散步。
除了晚上睡覺,他和直接住在覃家沒什麼區彆。
高中開學的時間一點點逼近,比覃深本人還著急的也就是覃爸爸覃媽媽二人了。
他們眼巴巴盼著兒子能有點進步,以至於當顧江橋說出“覃深的數學現在已經很不錯了”這句話時,覃爸爸高興得當晚開了瓶白酒。
覃爸爸愛酒,但平時拿來過過嘴癮的一般是啤酒,白酒喝得少,主要還是覃媽媽管著。
喜上眉梢,他不僅得到覃媽媽批準喝上了白酒,微醺之時甚至還拿了杯子要給覃深倒酒。
“深崽!”覃爸爸舉起酒杯,“你現在也是個成年人了,今天爸爸和你喝一杯,希望你今後也能繼續努力學習,不求彆的,隻要給自己掙出一條路來!”
覃深望著桌上那杯白酒,看了看低頭吃飯表示默許的媽媽,又看了看滿臉坦然的顧江橋,不由得麵露難色。
從小到大他是沒少不聽話,但他真沒試過喝酒。
但他會在眼前這三個人麵前露怯嗎?
當然不會!
覃深安慰自己,不過閉上眼一口悶就結束了,一小杯酒而已,難道這就能給他整醉了不成?
事實證明……覃深一杯倒。
覃爸爸也醉了,今晚儘興喝了個夠,覃媽媽好歹沒攔著他,隻在他爛醉後一麵數落他一麵扶他回了房間。
顧江橋很主動地向覃媽媽認領了照顧醉鬼覃深的任務。
不過,也有一點私心。
擰了濕毛巾給覃深洗臉,還擦了擦他那身老頭背心配短褲的裝扮露在外的胳膊和腿。
好不容易將哼哼唧唧不知在說些什麼的某個愛逞強醉鬼弄上了床,顧江橋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工整折好的信紙。
這幾天,為了找機會把信悄悄塞到覃深身邊隨便哪裡,他一直帶在身上。
【深哥。這是一封簡短且沒有格式的信,就像是麵對麵把話說給你聽一樣。
我們真的認識好多年了。還記得我剛被送到奶奶身邊,到一個全新的環境裡,那個時候的我很害怕,謝謝你願意帶我玩,願意在我眼巴巴地看著大家聚在一起卻不敢主動加入時對我伸出手。
這對小時候的我很重要,對現在的我來說也是一樣。很多時候,回想起這些年以來你對我的照顧,我發現簡簡單單的“謝謝”兩個字實在表達不了什麼。我想說的遠不止於此,希望你明白。
你應該是第一次見我爸媽吧?他們在省會城市的研究所裡工作,很忙碌,所以很少回家。因為見他們的次數這樣少,我曾經也若乾次向往過和父母一起生活到底是什麼樣的……
然而,當父母真正問我要不要和他們一起生活時,我很快就想好了不要,因為我舍不得你,我不想走。我在這裡成長、懂事,我就在這裡,我哪兒都不去。
轉眼間這個夏天已經過去一半,很快就不是你討厭的大熱天了,我們離成為大人又更進一步了。
好吧,我差點忘了,你應該已經算是一個大人了。我還是個半大不大、什麼都不懂、遇到變故不知所措的小孩,多虧了你成熟以及耐心地教我。
這個混亂的夏天要結束了,所有的所有,我會一直記得。
對了,其實我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看到這個,但我還是想說,不久之後是我的生日,今年的禮物,你就不要再給我送那些你喜歡的東西啦。雖說是你給我的生日禮物,但每一次,最後我都又送給你了。
我哪裡會用得到遊戲廳代幣、溜冰場會員折扣卡這種東西……這次的生日禮物我可以自己要一個吧?可以的話,就給我寫一封信吧。
上次作文課,老師問你為什麼不按照題目要求的書信格式寫,你不是說你不喜歡寫信嗎?既然如此,就破例給我寫一封信吧。我也想知道你有哪些心裡話要告訴我。】
顧江橋把紙條夾在了覃深書架上那本初中同學錄裡,就在他寫的那兩頁之間。
覃深朋友很多,隻是鎮子很小,同學朋友大多數住得都不遠,想要聯係壓根用不上翻同學錄。
他這樣做,好像是潛意識裡希望覃深不要那麼快看到。
但同時,他又抱著那麼一點僥幸,期待著萬一覃深看到這封信,能夠讀出他暗藏的心意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