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江橋頓悟,原來覃深已經決定好了他們應該扮演的角色,他不必再自作多情。
他還是哥哥,他還是弟弟。時隔七年,他們今天第一次見麵。
四人一齊坐上餐桌。簡單的飯菜,帶上些家長裡短生活瑣事,這是於顧江橋而言很陌生遙遠的家庭晚餐。
覃爸爸並未放棄覃深回來之前他與顧江橋所談論的話題,在一頓飯快結束時主動提起:“今天當著江橋,上回的事逃不掉,也彆再打馬虎眼了。”
覃深和他爸吵過架尚在冷戰階段,低頭不言。
覃媽媽另一邊打配合:“深崽,你這麼大的人了,爸爸媽媽都是為你好。上次你回家,說起相親的事反應那麼大,我和你爸就猜測——隻是猜測——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歡女人?”
“你從前喜歡橋橋,我們隻當你的喜歡很單純,和性彆無關。老實說,你是不是隻喜歡男人……”
覃深喝湯的動作頓住,遲緩地放下勺子,下意識摸了摸左手腕上那一圈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編織手環。
良久,才在其餘三人或直白或掩藏的探知目光中開口說:“我沒有交男朋友。”
顧江橋發出了一聲嗤笑。仿佛一點都不相信覃深說的話。
覃深被顧江橋這聲近乎嘲弄的笑所刺中,眉頭緊蹙,但還是沒說什麼。
“江橋,你說呢?”覃爸爸不欲與覃深說話,依舊不折不撓地問顧江橋。
顧江橋有那麼一瞬間荒唐地覺得覃深一家是故意在給他難堪。
他今天來錯了,心情更是一落千丈。
“深哥有沒有男朋友我不知道,”顧江橋擱下碗筷,臉上沒有表情,薄唇輕啟,冰冷道:“但多的是男人喜歡他。”
這些年因為工作時間太滿,吃飯時間被極度壓縮,顧江橋吃飯竟這麼匆忙了嗎?這樣食不知味的吃法,對胃不好。
反應過來自己被顧江橋奚落,覃深才發覺,自己剛才陷入的想象,注意力放錯了地方。
“是吧,深哥?”顧江橋笑了起來,不加掩飾的惡劣。
覃深不懂,那一晚酒館匆匆一麵,顧江橋並未表露出過激的情緒。
可在自己家裡,他又是這樣一副譏諷的模樣,居高臨下的姿態,廖廖幾句話,字字帶刺。
他早知道的,顧江橋不是不衝動,也不是不瘋狂,隻是以前克製著性子,沒有輕易讓人知曉過。
覃爸爸覃媽媽聽了顧江橋這樣說,堅定了心裡的猜想,不會輕易放過覃深。
顧江橋不願再留,匆匆道了再見,離開了。
他看不下去覃深緊皺著眉,一臉疑惑且憂愁地看著自己。
他看透了過去,眼下既已決定了壓抑著,還沒撒火呢,覃深就一副多麼可憐的樣子。
如果有一天,他當真忍不了了,覃深一定無法再擺出這副表情。
因為那時候,覃深隻能做一件事,他隻能哭。
顧江橋再沒有去過那家咖啡館,甚至不曾踏足那一條街道。
將陳年舊事拋到腦後,顧江橋跟著教授忙了個不大不小的項目,繁重工作告一段落,日曆已經翻到五月了。
五月有很多重要的事情。
夏天漸漸來到,總算可以放鬆神經的勞動節假期。
還有,覃深的生日。
顧江橋極力阻止自己過度在意此事,維持著宿舍和實驗室兩點一線的規律生活。
某天在食堂,他偶遇了張偲。
張偲熱絡地和他聊起來:“下周周末,你會去的吧?”
顧江橋不知所雲,問:“什麼事?”
張偲驚訝地張大了嘴,也不知是故意如此誇張還是的確意外,他說:“覃深過生日啊,他二十六歲生日。你忘了?”
顧江橋有刹那僵硬,不過很快又恢複如常,淡淡道:“那麼多事,不會全記得住。”
張偲顯然是不信,調侃地說:“怎麼還端起架子來了?之前你可不是這樣的啊。”
顧江橋不想再談,避開張偲的問題,草草結束對話:“你吃好了嗎?我吃完先走了。”
“欸彆走彆走……”張偲掏出手機,左右點擊兩三下,繼續精準踩中顧江橋的雷區,“彆不好意思啊,我都和覃深說了,等到那天他生日聚會,我倆一起去玩。”
“沒時間,我不去了。”顧江橋覺得今天的張偲格外招人煩。
“彆啊,”張偲看了一眼手機屏幕,眼神亮了,“嘿,可彆再說不去不去了,覃深都答應說好了……”
“真、不、去。”顧江橋用他最後的禮貌說完這三個字,轉身走了。
張偲或許是好意,大概是記得他之前掛念覃深。
可張偲不清楚,他現在不是前幾個月的那個彆扭又擰巴的顧江橋了。
覃深既然不把他當回事,那愛和哪個男人過好日子去就隨便吧,大不了他眼不見心不煩。
照眼前形式來看,七年時間還沒帶走什麼。但無所謂,十年二十年的,總能淡忘了的。
顧江橋告訴自己,總能忘了的。就像這一個月以來,他總共想起覃深多不至一百回,遠遠要比以前好了。
可惜很多事,不管多麼篤定多麼確信,都逃不過一個然而。
顧江橋在覃深生日這天赴了另外的約,教授手下一個已畢業一年多的得意門生出差至此,項目組的同門師弟們嚷嚷著聚會,地點就定在學校附近的某家KTV裡。
年輕的IT工作者們聚在一塊,笑一笑鬨一鬨,再放肆地談一談對職業生涯的偉大規劃……眾人皆開懷。
顧江橋喝了不少,但還遠沒到醉酒的地步。包廂裡鬨到中途,他起身出來找衛生間。
KTV的衛生間充斥著廉價熏香的氣味,顧江橋在轉角處無意撞破了一場告白。
背對著顧江橋的那個男人沒說話,靠著衛生間冰涼的大理石牆壁,站也站不大穩的樣子,大概是有些醉了。
“我是真心喜歡你的……很久很久了,沒有人像你一樣這麼在乎我、照顧我,你對我這麼好,我真的很感激,我發現自己離不開你了……”
輕聲訴說愛意的是一個很高的男孩,他一麵說著話,一麵逐漸朝那人靠近,他微微發顫的手掌慢慢撫上對方的側臉。
“可那不是喜歡。”那人偏頭躲開了觸碰,哪裡還像是喝醉了酒的人,清醒得不留一絲情麵,說:“如果有些舉動讓你誤會了,我可以道歉,那不是我的本意。”
“為什麼那不是喜歡?”高個子男孩的聲音竟有些發抖,“天冷了提醒我加衣,生日一過零點就會給我祝福,我被房東趕出來無處可歸的時候你站出來收留我……這些難道隻是同情嗎?你會對你遇到的所有可憐的人都這樣嗎?”
“不是這樣的。喜歡一個人、愛一個人,是我會因為他哭,也會因為他強撐起精神來告訴自己不要哭,是隔了七年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天……一整晚都睡不著。”靠著牆的那人站直了些,往後退兩步。
他頓了頓,還是心軟了:“今晚你說的,就當作是喝多了酒,說錯了話,什麼時候收拾好心情……你還可以繼續來上班。”
“深哥——”
大強的告白被覃深乾脆拒絕,他知曉自己沒有機會挽留。
或許真是今晚的酒太烈,入了喉頭又直鑽心頭,往日那些放在心裡不能說的話一股氣全說了個夠。
說夠了,還沒能得到一個結果,也就隻能死心了。
覃深不是不知道大強對他有意思,但他沒有這方麵的打算,索性就裝遲鈍。而被挑明了,毫無疑問便給出了否定的回應。
該和大強說的,他撐起精神都說了。
酒精帶來的眩暈來勢洶洶,他今晚是壽星也是主角,逢人就舉杯,這幾年不碰酒精,酒量又絲毫不見長,漸漸有點分不清東西南北來。
他轉身要走,跌跌撞撞在轉角處撞上了人,一個踉蹌撲進了人懷裡。
“不好意思啊……”覃深眯著眼抱歉道。
“沒關係。”
覃深抬眼便對上顧江橋的眼睛。
他的瞳仁很黑,眼神深邃,那其中像是積蓄著磅礴欲來的海浪,翻湧著讓覃深想要後退的壓迫與熱烈,卻也有吸引覃深離他更近一些的熱意。
自上次在家裡的不愉快,覃深已經一個多月都沒見過顧江橋。
很奇怪。分明七年沒有見,日子也平常地度過了,可再遇上以後僅僅一兩麵的交鋒,再短短月餘不見,似乎倒成了多麼重大的事。
“還有,深哥,生日快樂。”顧江橋突然笑嘻嘻地說著,釋懷放鬆的神情一晃回到年少時。
笑眼彎彎,那麼陽光燦爛,望向他的眼神亮閃閃。
這才是七年前的顧江橋。